这一趟生气,来得快去的也快。第二天康熙召见皇太子的时候,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闵敏在御书房外头又撞见了太子和三阿哥,偏偏又是揣着十三阿哥送过来的密折,正不知道怎么办的节骨眼上,亏得十七阿哥身子好了,过来康熙这里谢恩,让闵敏带着去,才算避了过去。
如果说先前对皇太子的坏印象,大都是道听途说的话,这一趟亲眼见了皇太子对十七阿哥生病的冷漠、以及那些言语中的轻佻,还有上一次出宫去在要讨折子看,让闵敏有了主观的判断。是的,大约真的是太子做的久了,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吧。她这样揣测着。
外头转了一圈以后,终于赶在春节之前回到了京里。康熙循例发了好长好长的文,然后这一年的春节又停止筵宴,各宫自行安置。也只有魏珠心疼康熙冷清,拉着闵敏商量,怎么给康熙过一个暖心暖肺的好年。闵敏想到年前康熙种种,便提议让沁儿准备些有心思的点心,拉着康熙去瞧瞧皇太后。
虽然仁宪皇太后不是康熙的生母,但是自昭圣太皇太后崩之后,母子关系却是越来越亲密了,趁着过年好好说些母子间的体己话,倒是一个不错的建议。当然,连昭圣太皇太后就是孝庄这样的连线题都做不了的闵敏,是决然想不到那些掌故的。她之所以做了这样的提议,不过是觉得年前因为皇太子的事情,康熙揣着一肚子的心事,大约和嫡母聊一下,会有所改善吧。
但无论如何,这个建议确实让康熙的心事清减了不少,提出建议的魏珠和闵敏自然又得了赏赐。原想着康熙心情好了,大约过完年开朝的时候应该也是太太平平,至少要过完上元节吧。岂知年初六的时候,康熙又下旨发了一顿脾气,从内大臣、大学士到副都御史,巴拉巴拉的一顿教训。大意是不要仗着皇帝年高以为他不中用,你们下面在搞些什么勾当,我心里清楚的很,不过懒得和你们计较,可是如果你们一旦玩出火了,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云云。
又紧跟着下旨,把给事中王懿在四十七年弹劾托合齐的折子翻了出来,在召见太子和几个皇子的时候严词厉色的教训了一番。正当皇太子瘆得慌的时候,又冒出了另一件事抢了风头。
说起来,这也不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严格算起来都快十年了。因为那两本引火的书,写于康熙四十年。但是这件事真正被爆出来,是康熙五十年的十月。都御史赵申乔参了时为翰林院编修的戴名世“妄窃文名,恃才放荡,私刻文集,肆口游谈”,本来呢大家伙儿都觉得大约是他们私人恩怨,所以南书房蓝批着有司详查。
但是赵申乔却不甘心,把戴名世写过的所有东西都翻了出来,然后发现他在康熙四十年写的文集里面,居然引用了永乐年号。这样一来,本来不过是狂妄,现在可就成了谋逆。南书房不敢再妄加批复,当时因为康熙在外巡视,代为署理朝政的三阿哥便转到了刑部,着令彻查。时隔一年多,刑部终于把所有人犯及证据一应梳理清晰,觉得总算完成了一件大事,自然还不等淋漓大汗干了,就着急送进南书房,转而摆到了康熙的桌子上。
“察审戴名世所著南山集、孑遗录、内有大逆等语、应即行凌迟。已故方孝标、所著滇黔纪闻内、亦有大逆等语、应锉其尸骸。戴名世、方孝标之祖父子孙兄弟、及伯叔父兄弟之子、年十六岁以上者、俱查出解部、即行立斩。其母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十五岁以下子孙、伯叔父兄弟之子、亦俱查出、给功臣家为奴。方孝标、归顺吴逆、身受伪官、迨其投诚、又蒙恩免罪、仍不改悖逆之心、书大逆之言。今该抚将方孝标同族人、不论服之已尽未尽、逐一严查、有职衔者、尽皆革退。除已嫁女外、子女一并即解到部、发与乌喇、宁古塔、白都纳等处安插。汪灏、方苞、为戴名世悖逆书作序。俱应立斩。方正、玉、尤云鹗、闻拏自首。应将伊等妻子、一并发宁古塔安插。编修刘岩虽不曾作序然不将书出首。亦应革职、佥妻流三千里。上曰、此事著问九卿具奏。案内方姓人、俱系恶乱之辈。方光琛、投顺吴三桂、曾为伪相。方孝标亦曾为吴三桂大吏。伊等族人、不可留本处也。”
闵敏帮康熙念完折子之后,心里有点纳闷,她依稀记得大搞文字狱的不是雍正嘛,怎么康熙朝也有文字狱这档子事情。
只见康熙闭着眼睛,眉尾都有些耷拉下来,嘴角微垂,明摆着是心情极为不好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用一种闵敏从未见过的眼神望着她道:“闵敏,你可知我大清入关多少年了?”
闵敏一下子就被问住了,她战战兢兢地回答:“大约六七十年了吧。”
康熙轻声道:“六十七年了,是啊,六十七年了。”
闵敏一愣,六十七年,自己说的是六七十年,康熙这是怎么了?她不自觉地看了一眼魏珠,却见魏珠双眼之中布满忧色,轻轻摇了摇头。
康熙又道:“闵敏,依你所知,大清入关以后,可还算政治清明,两代皇帝,可还算勤政爱民?”
这种问题,完全超越闵敏的已知,她本来心存踌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瞧见康熙满眼哀伤,一种叫做恻隐的心情浮了上来:“万岁爷,您怎么忽然问这个?”
康熙道:“朕记得你说过,朕是一代圣君,做的每一件决定,都是对大清朝最好的,可是……“
闵敏的心随着康熙一点点低下去的心,也一起低了下去,康熙一顿,自己的心脏都快顿住了!
“可是,”康熙接着说,“你从未说过,朕对这天下而言,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皇帝。”
闵敏一愣,结结巴巴地说:“皇上,奴婢一直觉得,大清,就是天下,那个天下,天下就是大清啊,这两个,是不一样的概念吗?”
康熙道:“若不论满蒙回汉,都觉得朕是个好皇帝,为什么朕登基五十年了,民间还有思恋旧朝呢?”
魏珠不知不觉凑近了闵敏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闵敏忍不住用指尖轻轻敲击袖子里侧,硬生生挤出了一丝笑容:“皇上,他们不过嘴巴上说说罢了。您若是问他们,那么不喜欢大清,要不要回去前朝,试试那种苛政猛于虎的日子,看看他们要不要回去。依奴婢看,他们也就是说说,来标榜自己一个铜板都不值的文人气节而已。”
“一个铜板都不值?”康熙居然被这句话逗笑了,“你这丫头,多少名士大家视若珍宝的气节,在你眼里居然连一个铜板都不值。若是他们听见,真是要被你活活气死。”
闵敏吐了吐舌头:“万岁爷您说的那些厉害角色,难道好多好多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还能再死一次?”
康熙却不再笑了:“闵敏,你不要再说这些有的没的哄朕了,朕想听些真话。”
闵敏见康熙认真了起来,有些尴尬的低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一脸严肃地答话:“万岁爷,依奴婢所知,但凡改朝换代,必有人以贪恋前朝之名,或真的思恋旧主,或真的心系故往。但也不排除有人沽名钓誉,哗众取宠。新朝初立,若是为了维护稳定,进行一些思想上的约束,其实在所难免。但是对于当政者来说,不论当时或是事后,要把这些事情处理妥当,是真的很不容易的。”
康熙叹了口气:“朕何尝不知,世祖皇帝时,因剃发易服已经大行杀戮,后来顺治及康熙初年,也曾对文人极尽肃杀之策。只是朕以为,已经过了那么多年……闵敏,你说,朕到底要怎么对待这些文人士族,才能让他们对大清朝心悦诚服呢?”
心悦诚服好像用的有点怪怪的,闵敏心里这样想,可瞧见康熙那种如同拼尽一切力量但却还是无能为力的失落感,真的只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难过。她认真的想了想,绕到了康熙书桌的前头,跪了下来:“皇上,你可是有什么,要奴婢替您去跑一趟?”
康熙怔怔地看着跪着的闵敏,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欲言又止。
闵敏磕了头道:“皇上,奴婢以为,戴名世所著书册之中,是否有大逆之言,只听刑部批复,未必是全貌。更何况举发戴名世之人本就与他有过节。皇上若对此心有不甘或尚存疑虑,不妨翻读此书,自然一切皆可了然,或许有些话可以让奴婢替您去传。而奴婢并非在制官员,亦不会令圣上私言有半点外泄,皇上自可放心。”
说完之后,闵敏又重重磕了个头,却没有起身。她知道,对于这件事,康熙的心结已经有了,如果现在不解开,可能会成为郁结。虽然闵敏并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会引起怎样的后果。可是和康熙朝夕相处了这样多的日子,除了圣容威严之外,更见过他如同一个寻常老人家的无力、柔软和犹豫。
闵敏的记忆里,身边并没有这样的一个长者,会这样对她。而夏冰的记忆里,同样也没有。或许是对父爱的缺失,让闵敏对康熙有了一些超越君臣主仆的情谊,使得她越来越不忍心看到康熙对年纪渐长的自己,太多的无法面对,以及不愿更不能承认的无力感。
康熙大口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一字一顿地说道:“魏珠,传朕口谕,戴名世一案所有人犯物证,收押封存刑部。取涉案《南山集》、《孑遗录》呈朕预览,一应处置,容后议处。”
康熙这道口谕传了下去,自然是激发了暗里一番哗然。朝野上下,都静观其变,等着圣上御批的终审意见。
在此之前,闵敏和十三阿哥秘密地去看了一眼戴名世。只觉得此人身形清癯、颧骨凸起、双目深且有神、双唇薄且犀利,即便身陷囹圄,居然发辫整齐、衣着规整,一丝一毫的懈怠颓靡都未曾得见。
十三阿哥轻声感慨,果然是一代名士骄且狂。
闵敏翻了一个白眼:“是啊,骄且狂,所以祸从口出了咯。”
十三阿哥道:“或许他当真视治理天下为己任呢?”
闵敏的似有一枚发簪被披风的帽子勾住了,伸手拨了一下,懒懒道:“那又如何?”
十三阿哥一愣:“什么叫那又如何?”
闵敏把手缩回披风里:“不论他到底有多少济世救民的雄心壮志,但是不过贪图写出几篇惊世骇俗文章的虚荣心,而累及全族性命,致使家族不宁,甚至还要连累世交。自私自利、狭隘偏激可见一斑,摊上了这八个字,能好到哪里去。”
十三阿哥听她说完,也不接话,只是耸了耸肩,便跟着闵敏后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