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晚些时候,十四阿哥又差人送来了一支湘妃竹笔杆的狼毫,瞧着跟自己送他的那支差不多。好吧,其实对闵敏来说,就是一模一样。但是她还是知道,这一支和自己日里送他的那一支,是不同的。
想到十三阿哥也提过十四阿哥心思别有一番细腻,闵敏到了这个时候才稍微有些感觉。她想,大约是十四阿哥觉得自己把皇上赏的笔送给了他,若是以后皇上问起,自己交代起来颇为尴尬,所以才命人送了一支一样的过来。
闵敏觉得自己耳根微烫,莫名觉得有些好笑。这种心旌荡漾的感觉,到底是心动呢,还是感动,无奈真是有些分不出来,或许,两者皆有吧。
不自觉的把手腕抬了起来,这镯子带了有一阵子了,比初时更显温润柔和。闵敏望着它的眼神也渐渐柔和起来,之前已经有过的念头再次浮上心头,或许,活的比较长命的十四阿哥,真的会给自己一个相对安稳的结局吧。
……
过了上元节不久,康熙又颁了几道整肃官场的旨意。闵敏听他老人家着令四阿哥去跟进的那些吩咐,觉得都是些得罪人的差事,譬如追缴江苏藩库亏空啦、约束八旗亲贵子弟投机倒把影响粮市啦、限制官员升迁啦。四阿哥倒是从头到尾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乖乖领命而去。
反而是康熙瞅着他的背影来了一句:“这些事情,大约只有老四不觉得为难吧。”
在接近权力中枢且和康熙越来越亲近之后,尤其是康熙时不时地会问些闵敏对朝政的见解,使得闵敏陷入了一种对康熙说的每句话,都会忍不住去揣摩以及去和自己所知的极为有限的历史彼此对照来看的行为怪圈。
所以,当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脑子里即刻条件反射一样的窜出来许多问题。譬如是因为康熙不喜欢四阿哥所以不怕他为难吗?还是说康熙觉得四阿哥终年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会让那些贪官污吏无隙可乘?或者是觉得这些案子牵扯到的人,和四阿哥都没有什么交情所以无所谓……只可惜,尽管在御书房呆了好几年,碍于自己的历史知识实在是单薄,再怎么猜,也猜不出一个结论来。
当然,还是有些是和自己有关的。那就是康熙下令二月启程前往五台山,会带自己一起去,然后点了几个阿哥随驾,其中还有有以圈禁之名游离在权力中心的十三阿哥。
让闵敏觉得意外的时候,计划随行的皇太子、八阿哥、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都不曾有什么讶异,反而是三阿哥的嘴角微微抽了抽,有一种让人本能的厌恶。说来也是奇怪,闵敏对三阿哥和他的额娘荣妃,总是有些讨厌。或许是因为晋嬷嬷的事情,也或许是因为自己当时几番受到各式算计的缘故,反正就是两看生厌的感觉。
不过无所谓了,反正不论过去将来,闵敏都没去过五台山,这次康熙又带了沁儿一起,自己素日里的功夫又省了一半,可以多得些空散散心,也挺好的。
这一趟出来,路上并不觉得赶。天气也一天天的暖和起来,一行人都很是舒服放松。就连从紫禁城到畅春园都板着脸的康熙,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大老板舒坦了,下头的人才有好日子过,不是吗?
这一天,才到下午闵敏又被魏珠放了假,于是一个人绕到了营地的后头。那里有一片小树林,刚刚萌了新芽,嫩绿嫩绿很是好看。闵敏提了一壶茶,取了一本徐霞客游记,席地而坐,开始享受自己的一人时光。
才翻看了几页,一个人影从树丛的后头绕了出来,直接的坐到闵敏身边,真正把她吓了一大跳,茶杯都被碰翻了:“十四爷!”
十四阿哥笑笑,一手按住了正要起身行礼的闵敏的肩膀,一手扶好了翻掉的茶杯,笑着说:“你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闵敏本能的躲开了肩膀处十四阿哥的手,往另一边挪了挪屁股,才合上书,递到十四阿哥跟前。
“徐霞客游记?”十四阿哥瞧了闵敏一眼,“早听说你得了空,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读书了。就想着,你到底在读些什么东西,前次瞧见你案上摆了一本梦溪笔谈,后来又见过一本尉缭子,今天居然又在看徐霞客游记,你读的还真是杂啊。”
闵敏笑了笑:“不过打发时间而已,取了哪本是哪本,随便读读。只可惜奴婢见识有限,都是一知半解的,实在是精益不足。”
十四阿哥转过脸,认真地瞧着闵敏说:“幸好你精益不足,若是都能得其精粹,那岂不是要去考状元了不成?”
闵敏道:“读书也未必一定要求取功名的,只是想借别人的见识,多看些多听些罢了。这本徐霞客游记还算易读,像之前那本尉缭子,真是读过好似没有读过一样,那也是难受。”
十四阿哥道:“你还想读通尉缭子?爷都还不曾通读呢!”
闵敏道:“也不是一定要读通,不过好奇罢了,想知道里头说的都是些什么。可是只能对这书说,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向沟渠。”
十四阿哥忍不住笑出声:“爷本来还想说,你若读不懂,爷大可去读懂了说给你听。可是你这样一说,若是爷读懂了这本尉缭子,岂不是成了沟渠了?”
闵敏侧头想了想,十四阿哥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便忍不住自己也笑出声了。
这时,十四阿哥却不笑了,他轻声道:“闵敏,你知道吗,先头我是多害怕,我对你也是这般。”
“什么?”闵敏不懂。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十四阿哥喃喃道。
闵敏一愣,不知如何接话。
十四阿哥又接着说:“头一回在额娘那里瞅见你,也只是觉得你的手艺特别。后来每次过去,额娘都会叫上良嫔,每次都有那些新奇点心,渐渐的,若是一阵子吃不到,便觉得心里头痒痒地不舒服、想的很。幸好后来皇阿玛准了我,可以时不时的来找你讨些吃食,打那个时候我才发现,你虽……言语粗鄙,却见识异于常人,即便只是些茶点小食,每一样都有着让人佩服的匠心,更不要说里面夹杂着的各种道理。我也知道,起先你确实是因为皇阿玛的旨意有敷衍的意思,可是越到后头,我越觉得你待我与旁人待我是不同的。”
闵敏头一次听十四阿哥这样推心置腹的说话,可是为什么会觉得有点好笑呢。敢情自己捉住了他的心,是从捉住了他的胃开始的。
“奴婢可是对十四爷有失礼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调戏他一下,闵敏故作认真的问。
十四阿哥摇摇头:“我天生皇子身份,额娘在宫里头又位份尊贵,一应人等,包括府里的福晋,若非诚惶诚恐,便是刻意谄媚,简直无趣到了极致。唯有你,总是有一种淡淡的疏离,静静的沉稳,却又让人不由自主卸下心防,觉得很是舒服。”
闵敏眨了眨眼睛,回忆那个时候,自己还是一心一意的想要出去开个小饭馆的,所以自然是能多冷清就多冷清。至于那些菜式,未尝不是拿他试菜来着。
然一个转念,闵敏又笑了,自己未尝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生出一种十四阿哥对自己略有几分真心相交的错觉。
原来,这不是错觉呀。
十四阿哥往闵敏的方向挪了挪:“可是,你实在是太静了,也太谨慎了。一句多的话都不会说,连多看一眼也不曾有过。即便我花着心思搜罗新奇东西过来,你的样子也是淡淡的,让我实在是瞧不出你的心思。那个时候八哥和九哥看不过我那副不得劲的样子,都劝我,说你是个不得了的女子,虽然那个时候还是个不着品级的女官,但是来日究竟会怎样,不会有人知道。他们都说,即便我是个皇子,也未必入得了你的眼,叫我不必再多做纠缠。可是我就是放不下,放不下你的点心,也放不下你的眼睛。”
十四阿哥投来的眼神,让闵敏有些经受不住,情不自禁的躲开了。
十四阿哥也把视线投到了远处:“直到那天我寿辰,才让这颗心落了地。”
听到十四阿哥最后这样结尾,闵敏却是一肚子有苦说不出,唉,还不是没文化惹得。
十四阿哥道:“我的心意,你知道了。你的心意,我也知道了。我一定会寻个好的时机……”
“十四爷。”闵敏打断了他的话,因为她知道,在康熙死掉之前,他任何时候向康熙要求赐婚,都不会是好的时机。因为她的身份,实在是太特殊了。
“怎么了?”见闵敏打断了自己,却又不说话,十四阿哥又紧张了起来。
闵敏认真地想了想,才说:“十四爷,奴婢现在是御前协理文书的女官。而今情势多变,若是你这个节骨眼上开口,只怕会让人有旁的联想。”
十四阿哥却摇了摇头:“我想到过这一点,可是皇阿玛历来是知道我不拘小节的,想来也不会生出猜忌。”
闵敏用力想着十四阿哥在康熙晚年的状况,似乎有过掌握兵权,想来也是倍受信任的,但是这并不代表现在会是一个好时机啊。重要的是,其实是自己都还没有完全想清楚呢:“十四爷,您再好好想想,其中的各种牵扯,难道只是一句不拘小节就能够搪塞过去的吗?”
十四阿哥瞧着闵敏的认真,若有所思。
闵敏又道:“既然你我对彼此的心意已然明了,您再多等些时日,待到合适的时候不行吗?”
十四阿哥道:“那你说,合适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呢?”
闵敏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奴婢觉得,那时候到了,大家便就都知道了。”
十四阿哥也摇了摇头:“你还是太过谨慎,唉,都是魏珠调教的吧。”
闵敏噗嗤一笑:“怎么又关师傅的事了。”
十四阿哥挑了挑眉毛:“有时候吧,见你和魏珠、称心这样熟稔亲近,爷的心里还真是有点不舒坦。”
搞什么鬼,你是在吃太监的醋吗?闵敏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他们一日里能和你相处这样多的时光,我却只能偷了闲才能来见你一面。”十四阿哥低语道。
闵敏的眼睛睁的越发大了,难道这是在撒娇吗?
可是看着十四阿哥这副样子,闵敏还是觉得自己要说些什么:“十四爷,您前头说,奈何明月向沟渠,奴婢却想到了另一首和渠有关的句子。”
“是什么?”十四阿哥问。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闵敏道。
“这,有什么关系吗?”十四阿哥不解。
闵敏抿嘴一笑,道:“十四爷方才说,爷和奴婢对彼此的心意都清明的很,那可不是清如许吗?”
十四阿哥还是摇了摇头。
闵敏接着说:“所以,不要对明月有没有照沟渠心存忌惮了,既然已经明了了沟渠清如许,那么就让我们悄悄的保持住‘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吧。”
十四阿哥侧着脑袋想了想,好似有些一知半解了,便试探的说:“你的意思是,来日方长,何必只争朝夕?”
闵敏愣了愣,好像是差不多的意思,便又点了点头。
十四阿哥这才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连表情都松弛了。
闵敏站起身来:“奴婢出来许久了,也该回去,别师傅要寻我的时候寻不见。早春微凉,爷也快些回去吧。”
收拾了东西小跑着离开的闵敏,却没有瞧着,坐在原地的十四阿哥眼中,难得一见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