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康熙召见鄂尔多斯固山贝子拉希扎木素、乌朱穆秦辅国公滚布扎卜、郭尔罗斯镇国公巴图、和托挥特辅国公博贝、厄鲁特扎萨克辅国公多尔济色卜腾等人,又恰巧遇到这日该是十三阿哥过来呈折子,康熙不便马上接见,便着闵敏先伺候着。
发现闵敏居然可以把那一串串生涩的头衔和名字都清楚的复述出来,十三阿哥也惊讶了:“你刚到御前当差的时候,说起来总是那个什么什么贝子,什么什么王爷的,现在居然都能记下来,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闵敏耸了耸肩:“唯手熟尔。”
十三阿哥显然没有想到闵敏会这样回答,忍不住拍起手来:“真是有长进了,连回话都能效仿毛诗引经据典了。若是搁在咸安宫那会子,见你说话虽是句句在理,但用词实在是粗鄙的狠。哪里想得到你这个粗使丫头,竟有今日之仪态。”
闵敏心想,那个时候刚穿来不久,一肚子都是大白话,你们这些之乎者也,能听懂就已经是不错了。况且当时说话的对象都是些没学问的粗人,干嘛计较这些。现在有仪态,那还不都是给你们逼的。
“咦?”十三阿哥忽然一声轻呼。
“怎么了?”闵敏问。
十三阿哥看了她一眼:“果然是受宠信的,对我这圈禁中的阿哥回话的口气也不一样了。”
“十三爷,您今儿是来吵架的吗?”闵敏没好气的回答。
十三阿哥以虚拳遮口,轻咳了两声:“闵敏,你脖子上的扳指,可是皇阿玛赏的?”
闵敏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扳指,虽然自己说不上它的门道,只是看这玉的肌理白中带金,剔透温润,里面似乎包裹着液体,会流动一样,便知价值不菲,而且边缘多有磕碰,想来必是有些年头的东西:“嗯。”
“皇阿玛还真是宠你。”十三阿哥摇了摇头,“皇太子盛宠之时,曾经问皇阿玛讨过这枚扳指,你猜皇阿玛是怎么回答的。”
闵敏一脸惑色摇了摇头。
“我还记得那是三十七年的中秋家宴上,气氛好极了。皇太子就说,他喜欢极了这枚扳指,想让皇阿玛赐给他,他必然视若珍宝日日佩戴,便如同皇阿玛时时关爱鞭策一般。”
闵敏点了点头,觉得皇太子这话说的很是体面,不过一枚扳指,康熙为什么没有赏了他呢?
十三阿哥继续说:“皇阿玛道,这枚扳指是自己儿时初发天花的时候,皇祖父不忍他小小年纪离宫避痘,实在可怜,就把随身携带的这枚扳指用红绳带在他颈上,权当做父亲就在身旁一样。那些年剪除鳌拜、剿平三藩、甚至远征准噶尔,但凡心中困顿,只需抚摩扳指,便如同皇祖父在身边一样,如此贵重,怎能随意转赠,然后赏了皇太子上好的扳指五枚,以示恩泽。”
闵敏听十三阿哥把这枚扳指的掌故一一道来,这才真正意识到这份赏赐的贵重,难怪魏珠一转身就派人送了一条编织的极牢固的绳子过来,对自己千叮咛万嘱咐,宁可掉了脑袋,也不能掉了这枚扳指。
忽然似想到了什么,闵敏抬头迟疑地问:“爷方才说的这番往事,诸位阿哥可都知道?”
十三阿哥喝了口水,意味深长地抬眼看她:“那可是中秋家宴,连未满两岁的十七弟都记得一二,你说大家是不是知道。”
闵敏觉得自己如同被雷劈了一样。那可是皇太子开口讨都没有讨到的东西,康熙随手就赏了她,还关照必须带着。这个招摇高调的级别,实在是让自己有一种从脚底涌上的晕眩感。
十三阿哥瞧她这副紧张的样子,越发觉得好笑,看闵敏投过来的视线里,大把的问号,抢先道:“你可别问我皇阿玛把这个扳指赏了你是什么意思。你说过的,揣测上意,可是大罪。”
闵敏翻了个白眼,心里道,爱说不说。
稍稍沉默之后,十三阿哥还是开口说话了:“这份赏赐或许真的只是你曲子唱得好,你也不用多想。”
就刚刚这一会儿工夫,闵敏的肚子里已经把一废太子后头的那些个事情,以及康熙对自己的态度变化,在心里盘点了一番。夏冰那让她在激烈市场竞争以及残酷资本角逐中得以胜出的敏锐神经忽然警醒,是的,康熙无数次旁敲侧击的问她未来的事情,也曾经暗示过对自己的信任和对儿子的不放心。现在她最害怕的是,自己会成为康熙的“遗产”,馈赠给下一任皇帝。可是问题是,下一任皇帝可是大清国历史上最最独裁的雍正,他会理一个自己从头到尾都没瞧上的女人?而且,自己也不可能一辈子做御书房的女官啊!唉,说好的会到了年龄放自己出宫开个小饭馆的呢?
“十三爷觉得,奴婢会多想些什么?”闵敏颇有技巧的反问道。
轮到十三阿哥翻白眼了:“多年前你就曾经跟我说过,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你御前伺候多年,人情练达可都是众位兄弟瞧在眼里的。世事洞明,旁人或许不知,我自领尚虞备用处以来,见你各项应对,进退得宜,分寸恰当,手段实在是不得了,这世事洞明,以我所见,你也是当得。皇阿玛赏了你这皇太子都讨不来的东西,到底存了怎样的意思,只怕你想到的要远比我想到的更多。我提点你,不过是觉得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不如既来之则安之。“
闵敏点了点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问:“十三爷,什么叫尚虞备用处?”
十三阿哥愣了愣:“你这几个月来传递文书,连我当值的地儿都不晓得?”
闵敏摇了摇头,满脸无辜。
十三阿哥叹了口气,道:“尚虞备用处本是伺候皇阿玛垂钓捕蝉的,只是这几年前朝后宫都逢多事之秋,皇阿玛觉得闹心,便着我暗里为他看着。”
闵敏心想,我自然知道尚虞备用处是做什么的,可是又关你什么事呢?
哪知十三阿哥说完这席话,脸上竟浮现出悲伤之意:“虽是父子情分,可是诸兄弟在皇阿玛眼中,竟与鸣蝉蜻蜓无异,我也不过只是个拿着粘杆的人偶罢了。如此血脉,恐怕就是天家的悲哀。”
闵敏从头到尾都不太明白十三阿哥的悲伤,忽然听到粘杆二字觉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可听十三阿哥道,康熙当他们兄弟都是虫子,又委实可怜,不由出言安抚:“想来也是大阿哥的事,让皇上太过伤心了。若是大家都守着本分,有没有人看着,又有什么要紧。”
十三阿哥抬眼望了一眼闵敏:“你的逻辑也是新鲜,不过也确实在理。”
闵敏抿嘴一笑:“十三阿哥是在夸赞奴婢吗?”
十三阿哥道:“我又不是头一次说你的话在理,怎么这样一股新鲜劲儿。”
闵敏本是席地而坐的,这个时候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难得显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十三爷若没有旁的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
十三阿哥没料到她会有这一出,问:“这会子皇阿玛跟前应该不用你伺候,你做什么去?”
“回十三爷,奴婢难得能得了空,又适逢今儿天气这样的好,所以想要到外头去看看星星,认认星座。”闵敏道。
“星座?”十三阿哥眼睛大了一圈,“你还懂星象?”
闵敏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便行礼出了营帐。
十三阿哥瞧闵敏方才应对模样,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咸安宫外的状况。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的闵敏,和冒充周平的自己,没有任何一点点的门第利益牵扯,也不问一些些的身份差别,对着星星月亮,随便的聊着天。那个时候的自己,也曾经以为就这样一直下去了。谁会想到闵敏竟然因为自己送的一件小东西,得以从咸安宫离开,更一步步到了御书房。现在更是康熙跟前最得宠的女官,自己呢?那些魏晋风流俱往矣,现在不过是康熙的另一双眼睛而已。
回不去了。
十三阿哥在心里轻叹。
犹记得那是初初听到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八个字,只觉得振聋发聩,似是自己一条出路,岂知会走到这个地步。
轻手轻脚地走到帐门口,掀开一角,闵敏就在帐外不远处。
她拢着膝盖,手臂环着身子,席地而坐,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不知道在盘算一些什么事情。
十三阿哥竟然笑了,自己头一次见闵敏,她似乎也是这样一副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