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的春节,估摸是因为四十七年过的让人堵心,康熙爷心情实在不好,所以除了例行的拜年行礼,连宫宴都省了。反是沁儿上心,念着康熙本性里还是喜欢热闹的,但是大病初愈又吃不得齁人的油腻,故意准备了一些清爽又吉祥的吃食,然后悄悄和魏珠说了。魏珠便旁敲侧击地讨了康熙的旨意,在初二这日,召了二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八阿哥和十四阿哥,以及德妃、荣妃和良嫔,算是一场一切从简的家宴。
这一日,闵敏被魏珠放了假,未曾在御前伺候,听说场面竟是出人意料的祥和。沁儿说,二阿哥虽然因为禁足良久显得有些憔悴,但是敛去了往日里头的跋扈反而生出了几分儒雅之气,连面庞都觉得娟秀了几分。三阿哥历来是不太说话的,这日却难得说了许多话。四阿哥自侍疾回去之后身子骨一直不那么好,又多得康熙重用显得疲倦,只是眼神比起之前的清冷柔和了些。五阿哥和十四阿哥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想来经过那次殿前圣怒之后,关系热络了许多。七阿哥则静静看着大家,适时地插个一两句话,也是字字珠玑地,把万岁爷哄得很是开心。八阿哥穿的很是好看,想来恢复爵位之后心情很好,连神态也显得明亮和煦了起来。几个娘娘也是和睦,总是,完全就是一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阖家祥和的天伦之乐。
闵敏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着沁儿如数家珍的描绘着宴席上的众生相,不由感慨这个小丫头的细心和记性。真是了不得,即便是自己在场,未必也能看的那么清楚,况且自己历来都是低着头站在后头的。
到了正月初八,闵敏回到御书房当值,年前因为康熙身子不好,拖慢了很多事情的安排,以至于即便是封印期,康熙也会到御书房处理政务。把一应文书都整理好之后,康熙便在魏珠的陪同下过来了,虽然精神还是不如一废太子之前那么好,但是也恢复了八九成,瞧着心情也是不错。
看到这副样子,闵敏心想,这场风波总算是过去了。可是脑海里忽然又出现那天病重中的康熙对自己推心置腹的那番话,没来由地心头一跳,抬头正对上魏珠浅藏笑意的肯定眼神,自然想到魏珠素来挂在嘴边的御前当差四字箴言,便不再多想了。
难道不是吗,都已经在御前三四年了,这里头的关窍也瞧得七七八八,一来自己也不是精通清史的厉害女主,二来也不擅长纵横捭阖,三则也未曾想过要凭借自己二十一世纪的背景做一番事业,不如就既来之则安之,继续做着这个御前的高级奴才,存些本钱,以后也有安身立命的法子。
康熙瞧了几封折子,也没有批注,只是随手丢到了一遍,看了看窗外,忽然道:“闵敏,朕有件事要问你。”
啊?问我?闵敏微微挑高了视线打量着康熙的神色,却看不出阴晴雨雪,只得道:“皇上请问,奴婢必然知无不言。”
“你觉得,八阿哥如何?”康熙语气平和,就好像问闵敏早上吃了肉包子还是菜包子一样平常。
可是闵敏和魏珠都被吓到了,尤其是接下来要回话的闵敏,向魏珠求救的眼珠子都快弹出来了。
“你怎么不说话?不是说知无不言吗?”康熙追问的语气还是极平常。
闵敏只得跪下道:“奴婢岂可妄议主子是非,实在不敢说话。”
“你起来回话吧,朕随便问问,你也姑且就当随便说说。”
闵敏为难地转了转眼珠,慢慢站起来,又顿了许久才道:“前头奴婢在良嫔娘娘宫里当差的时候,只觉得八贝勒爷是极孝顺的,待人也和善。后来皇上南巡,嘱四贝勒爷与八贝勒爷一同理政,但觉八贝勒爷为人谦和友善,也不见有与人红了脸的。总之,让奴婢觉得是好相处的。”
“闵敏,朕问你这问题,可不是想听这些场面话。”康熙的语气微微锐利了起来,忽然又敛了锋芒霸气道,“你这孩子,终究还是小心。朕既要你随便说,便是想从你口里听些别处听不到的话。无论你说什么,朕都恕你无罪,只要你把能说的,都说出来。”
闵敏原先绞紧的手指,绞的更紧了。她在心里想,果然是皇帝,说话像密码,得破译一番才能搞清楚。对了,现在康熙对八阿哥到底什么心情?之前八阿哥也参与侍疾了,后来又恢复了贝勒爷的爵位,这样看来即便后来父子反目,现在还是好的?
想到了这层,手指便松了些,缓声道:“奴婢与八阿哥并不相熟,但见八阿哥理政期间,非常勤奋,经常在弘德殿里忙到很晚,连进膳都忘了,隔天也不会迟到。和臣工相处也是平易近人的,并没有什么阿哥架子,如果是臣工说的有道理的话,也会谦虚受教。”
康熙微微颔首,又追问:“只是这些?”
闵敏自然知道他追问的缘由,看来不说些什么是不行了,就道:“嗯,据传,八阿哥是个极温润谦和的,但是也是有些要强的,他很在乎万岁爷看他的眼光,所以才特别努力些。”
康熙闻言,轻轻闭了闭眼睛,道:“老八从小就格外刻苦,也很懂得讨朕的欢心,他那谦和的性子,想来也是有良嫔的缘故,若非……应当也是一个好的人选。”
后头的话,闵敏听得不是很清楚,也不敢乱想,见康熙不再追问,就立着不说话。
“那你觉得,四阿哥屡屡上折为废太子说话,又有几分真心?”康熙瞧着闵敏的眼神,比先前还要直接了些,明显就是想知道闵敏所知而他不确定的事情了。
闵敏一愣,四阿哥屡屡上折为废太子说话,他年前不是上表否定了吗?康熙为什么这么说?那么四阿哥为废太子说话,到底有几分真心,我怎么知道呀?我只知道,二废太子之后他可是受到重用的。那么现在呢?是了,听十三的意思,四阿哥这五六年都格外低调,事事以废太子马首是瞻,恭敬极了。但是看这次一废太子,他的异军突起受到宠信,真的不像是什么都没做过的。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认为现在出头实在太显眼,但是如果太子换成了八阿哥,无论才华人品都会高出一头,日后会更难搞,所以故意力挺太子,保持低调,借力打力,才扳倒八阿哥。
闵敏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呀,自己好像变聪明了,难道是御前耳濡目染的关系吗?
“回皇上,奴婢瞧四贝勒爷年前御前侍疾,事事亲力亲为,既不避忌也不邀功,觉得并不像是刻意计算的样子。这样想来,他为二阿哥说话,应该也是有一份兄弟间彼此信任的念头在。觉得在他眼里,二阿哥是决计做不出忤逆皇上的事情,所以才会这样说吧。至于有几分真心。”闵敏顿了顿,还是决定挑康熙喜欢听的话听,不过,还是要为二废太子之后四阿哥得到重用的种种筹谋埋个伏笔,免得被秋后算账,心里怕怕,“奴婢想,四贝勒爷对二阿哥有几分真心并不要紧,关键是他对皇上有几分真心吧。”
康熙见闵敏话到最后已经躬下身子,就差跪着回话了,料来她也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但是还是忍不住逼视着她,想要发现一些她的话外之意,却是无果,也只能叹了一口气道:“是朕的问话难为你了。”
这下可真是吓着闵敏了,她赶紧跪下道:“奴婢并非为难,只是有些事,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说到何处。”
“起来吧。朕说了,无论你说了什么,朕都不会追究的。”康熙的语气松了下来。
闵敏站起来,觉得还是拍个马屁发颗糖吧:“其实,皇上无需介意奴婢说了什么,以奴婢所知,皇上所做一切决定,都是当下或将来,对大清最好的决定,所以皇上大可乾纲独断,就已经是社稷之福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康熙听闵敏又说了这番话,龙颜颇悦,嘴巴上却还是说:“你这丫头,怎么也跟魏珠学了一副竟挑好话的嘴皮子。”
会开玩笑了呀,那应该是没事了,闵敏便也笑着说:“师傅只是教奴婢要尽心当差,却不曾教过奴婢怎么样才能只挑好话,万岁爷这话说的倒叫奴婢糊涂了。”
康熙笑着对闵敏摇了摇手指,又指了指魏珠:“这副和稀泥的样子也是一模一样。”
御书房里头一时难得的气氛温和,这个时候称心进来通传,说是南书房翰林洛常求见。
原来洛常是过来回话,年前康熙要求南书房拟旨,要求各部臣工陈奏,废太子出事之后诸人保举八阿哥为皇太子一事,可有倡首之人,可有私下勾连。康熙拿了折子一目而过,便用了印,传令送去各府,又命翌日召见侍卫内大臣、满汉大学士、尚书等,于巳时觐见。
洛常领命去了。康熙又批了一会折子,觉得有些乏了,便叫魏珠陪着去休息,让闵敏把已经批复完的折子送去南斋,随后御书房应当也没什么事,就去歇着吧。
送完折子的闵敏,回到了自己的小院,竟然发现十四阿哥坐在院子里,一脸尴尬地等着她。
“十四爷吉祥。”闵敏循例行礼。
“起吧。”
十四阿哥的尴尬,让本来没什么的闵敏,也尴尬了起来:“咳咳,奴婢愚钝,不知十四爷到奴婢这儿来,可是有什么特别的吩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