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共养了十天,闵敏又回到了御前当差。正如那日晚间吩咐的一般,并不显露出丝毫的别扭或者不安。康熙案上的折子,还是按照不用的衙门、官员排列的整整齐齐,左手边的茶盏也从未变作冷水,砚中墨迹不干,朱笔颜色不褪,件件桩桩妥妥帖帖一如既往。
只是,差别还是有的,那就是闵敏,连侧目偷偷看着康熙的眼睛,都不敢了。
这是一种极为微妙的情绪。一方面,闵敏在和自己说,嗯,都过去了一个月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康熙应该相信自己了。另一方面,也揣着惴惴不安,那便是变故的日子越来越近,已经身处皇权争斗这场大戏前排拉手位的自己,何去何从。
倒是魏珠说了一句实话。他那日悄悄拉过闵敏道,皇帝压根就没有什么不知道,谁是谁的耳目,谁又是谁的推手,难得闵敏没有滥用自己的灵气,胡乱说话,算是保住了这条小命。至于后头的事情,也不用去揣测康熙的心思,当好自己的差就是了,还是那句话,谨言慎行,毋生二心。
谨言慎行是懂,毋生二心什么鬼?
所以,闵敏身上还是贴着某人耳目的标签吗?
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先头自己估摸着是不是三阿哥,可是也不像,反倒是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和自己交往还多一点,那么到底是四爷党还是八爷党的?不懂。
闵敏深深的觉得,自己这颗脑袋,要和这些人较真,实在是自不量力。或许,魏珠说的那句毋生二心,就是叫自己不要再去琢磨这件事,只要当好皇帝跟前的差就对了。
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啊!可是,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这个洪鄂闵敏,到底是什么人物?
六月初六,康熙按照一年前的计划,启程巡幸塞外,直到六月初二才通知闵敏随驾。
哪晓得出了紫禁城的第一站,竟然是三阿哥胤祉的邸园。
闵敏仔细打量着这个园子,格局虽然不算十分有趣,但是却处处洋溢着一种江南园林的灵秀,竹影与树影交错,假山和池水相依,每一处转角都似到了尽头,走过去又另有一番天地。
“三阿哥,你这处园子,设计的甚是巧妙,虽然没有开阔之地,但显出另一番精致,很是不错。”
“回皇阿玛。依照原先的园子设计,必有练武场或马场,占地实在太广,不过一处休憩的园子,实在不宜如此。所以请了师傅,参照汉人园林的设计,力求在小处多花些心思,也避免占地太甚无端扰民。”面对康熙的问话,三阿哥回答的十分得体。
闵敏心里面暗想,好大的一个马屁,康熙历来不喜欢圈地扰民,也厌烦皇子大兴土木。他这样说,分明就是告诉老头子,自己超级低调,超级听话,而且康熙本身就是一个汉化的满人,又刚刚从江南回来,见了这样秀气精巧的园子,自然是喜欢的不得了。
“闵敏啊。”
忽然被康熙提到,闵敏吓了一跳:“奴婢在。”
“听说你一肚子好听的小调,这会子的好光景,不妨唱一首来助个兴。”
又点歌!闵敏一懵,看了看周围,绿树红墙,水池倒影,确实有一首应景的,虽然土了点,看了一眼魏珠,魏珠却是满眼不理她,只得清了清嗓子,唱到: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水面倒映着美丽的……蓝天,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飘荡在水中?”康熙轻声重复,“闵敏啊,你这歌何解啊?”
是啊,明明漫步林荫,却唱出这样一幅场景,早知道康熙会这样问:“回万岁爷,奴婢以为,漫步林荫之中,竟觉得日头也不毒了,天气也不燥了,就好像泛舟湖上那么舒爽呢。”
“如此说来也是贴切,你曾泛舟湖上?”康熙问。
闵敏一噎,才回话:“奴婢并不曾泛舟湖上,只是听沁儿说,跟皇上南巡的时候坐过船,便是这样一幅悠闲模样。”
“哦,是这样啊。”
“皇上,真是想不到,沁儿这丫头吐得混天黑地,竟还记得坐船的趣味,果然不枉费万岁爷召她伴驾的恩典。”魏珠插嘴插的好幼稚,这个是故意在撬闵敏的墙角吗?
“沁儿说,前几日也是吐的不行,倒是后头习惯了,反而觉得水路平稳,比陆路要好些呢。”闵敏道。
“这小丫头说的不错,朕也是这样觉得。”康熙心情不错,拉了拉袖子,背手而立看着山石天色道,“草原骑射固然是豪迈潇洒,但乘舟踏浪也不失趣味,满汉之差亦是如此。朕屡次南巡,都觉得汉臣名士的府邸,虽不如我满蒙亲贵的排场大,但精细之中亦能藏有一番别致,占地虽小也并不有损气度,很是不错。难得三阿哥能够学得这份精气神,很好,很好,很好。”
康熙连着说了三个很好,三阿哥自然是掩盖不住的得意,瞧在众人眼里,真是各有不同滋味。闵敏悄悄环视周围,只觉得三阿哥这一出满汉一家取长补短的马屁,实在是拍的溜。
过不了几日,康熙又收到了一个折子,说是弹劾坐粮厅赫芍色的,十年来营私舞弊得益四五十万两,扰乱漕运,不利囤粮。
康熙大约读了下折子之后,冷不丁地问起了闵敏的意见。
“皇上,您是在问奴婢怎么看?”闵敏吓得有点花容失色。
“闵敏,万岁爷既问你,你答便是。”魏珠道。
“可是,奴婢方才,方才,没有专心听折子。”闵敏战战兢兢的回答,这个可是她自认为御前伺候的好习惯,那就是和自己没关系的重要事,左耳进右耳出,绝不停顿。
“万岁爷是问,坐粮厅赫芍色,十年来运粮船每船都收取银子八两,你怎么看。”魏珠道。
“十年来每船收银八两!”闵敏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每年入仓粮船,供应驻军、亲贵及粮市,该有多少啊,十年来都这样做,怕是额外收入数十万两!一船八两银子看似小事,但是日积月累,伤害的却是漕运秩序和国家粮食储备的大事,如果由着他胡来,万一有清廉的押运官,付不起这个银子,又不能影响自己的职责,岂不为难致死,这还叫大家怎么做事?而有私心的,势必又会把这笔开支转嫁给别人,再加个一二两,譬如变成十两,整个官场都会受到影响!”
康熙对闵敏的表现有些意外,却没有打断,点点头,由她说下去。
“皇上,现在大清朝虽然立足已稳,不过底层百姓应该不晓得万岁爷勤勉,而下头的官员一味徇私舞弊,影响的是国家的口碑,长此以往,只怕下头的怨怼上不来,在基层发酵,可是大大不好。”闵敏越说越认真。
“闵敏……”魏珠嗅到了闵敏话语里头一些康熙不喜欢的说辞,便打断了她。
闵敏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要圆回来:“十年,皇上您已经给了他十年时间自省,他都不知道悔改,是时候让他晓得,国家社稷的份量了!”
康熙看着伏在地上的闵敏,琢磨着她最后圆回来的两句,回味了一下她先头说的两句话,和魏珠交换了一个眼色,竟微微笑了:“闵敏,这原是朕叫你说话,自然不会追究你的不是,你起来回话吧。”
闵敏爬起来,心里却还是怕怕,为啥康熙冷不防问自己官员犯错的事情,是要干嘛。
“你方才所说,国家的口碑,在基层发酵,指的是什么?”康熙对方才闵敏的说辞有些不解,问道。
闵敏一愣,这算不算是不耻下问,便简单解释了,哪晓得又引来康熙一番思量。
“历朝历代看重的都是皇家声誉,需知皇家声誉和国家口碑乃是一脉相承,若是国家口碑好了,代表的是天下归心,皇家声誉自然也水涨船高,若是国家口碑溃于一旦,只怕皇家声誉再高洁长远,都不堪一击。”康熙抚须道,“自古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是国家口碑腌臜不堪,自然百姓生计也是困顿难耐,我大清高祖努尔哈赤皇帝便是如此揭竿而起。纵观历朝历代,若是河清海晏,必然不会多生事端。若是贪污横行,一定民不聊生,自有人取而代之。这虽是一衙之小事,却关乎天下之大计,若不严惩,何以正官场清正。”
闵敏愣了愣,自己说的不过是百年后键盘侠人人会说的话,到了康熙耳朵里竟然变成了这样一种治国平天下的纲领,看来即便是那么厉害的人物,终究也没有办法逃过时代的局限。但是也不对啊,康熙本身也是厌烦贪官污吏的,只不过建国不久,又对这些贪官的家族太多依赖,所以才无计可施吧。
不日,康熙下旨,赫芍色在任十年徇私舞弊,竟然无人检举,除了把主犯拿下,其他从属官员也是一顿责难。又过了一阵子,大约想想还是不解气,又着令大学士马齐彻查,顺便把各种钱粮命盗之类的,都查一查,又是官员若干受到贬谪斥责。
这件事传出去之后,闵敏在行营遇见太子,只见太子对自己颇多愤愤之色,当下不明所以,后来随驾的太监告诉她,赫芍色的表妹,是太子得宠的侍妾。闵敏这才想明白,难道赫芍色是在为太子谋划?所以,自己是得罪的太子系吗?所以……康熙是在试探自己的立场吗?
闵敏觉得要晕倒了,所以,康熙是在从自己的日常应答里面,试探自己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试探自己有没有偏向那个阿哥,试探自己有没有偷偷把他故意流露出来的信息告诉别人……
说好的一切照旧呢?这样也太烧脑了吧!现在刚刚是四十六年的十月,到废立太子好像还有一年半,还有一年半吗?难道自己要一直这样担惊受怕?
唉,真是历史没学好,如果自己能记得赫芍色这样的事情,早就可以让康熙相信了,赫芍色?这种鬼名字,肯定在学历史的时候没有见过啊,不然肯定记得啊……
就这样,在康熙不动声色的三日一小考、五日一大考的踉踉跄跄中,日子终于到了闵敏心头煎熬的那个节点。四月,内务府就开始了各项关于康熙巡幸塞外的准备,所以,一场风暴,就要从五月开始了吗?
站在窗前的闵敏,正看着窗外的一场瓢泼大雨。天色昏沉,白昼如夜,雨打树枝,噼啪不断,搅得她心里是一阵阵的心慌忐忑。方才,魏珠命称心过来传话,这次康熙的塞外巡幸,闵敏要不要同往。闵敏知道,自己写的第一个信封上的时间,便是四十七年的年底,距离现在只有半年多一点的时间。是的,康熙一定知道,自己写的是大事,而大事,必然是需要足够时间的酝酿,所以,这也是一番试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