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宁死后,恭亲王府便已没落,海善贝勒连父亲的爵位也没有能沿袭,自然料理不好府上的事情。到了这里,闵敏才发现晋嬷嬷的不寻常。她一直只以为晋嬷嬷如她自己所说不过是个侍妾,可是今天一看,才知道康熙口中的这个庶福晋不简单。
按理说,晋嬷嬷的身份,最多在侧殿设灵,可是现在她的位置,与嫡妻无异。
更重要的是,康熙的圣旨,追封了她的福晋地位。
闵敏到了晋嬷嬷灵前,跪下磕了个头,便已泪如雨下,是为这母女情分,还是为自己出宫之后前途茫然,自己也不知道了。
“姑娘是?”一个在灵前烧着纸钱的嬷嬷一脸不解。
闵敏起身行了个礼,便捡要紧的说了下。
“原来你便是福晋口中常常说到的闵敏姑娘啊。”
闵敏愣了愣:“您是?”
“老身原是伺候福晋的,只是后来福晋入了宫,便留老身在王府里头照顾四格格,只是,老身没有当好差啊……”那嬷嬷说着便要哭了。
这时候,一个身穿浅色宫装的女子过来:“这位是闵敏姑娘吧。”
闵敏点点头,又福了福身子才问:“您是?”
“我是海善贝勒的侧福晋。”那女子回了个礼,“庶福晋……福晋有些话,让我带给您。”
“带给奴婢?”闵敏不解。
那女子笑了笑:“福晋说,姑娘一定会来的。”
随着那女子到了侧厅,闵敏才知道晋嬷嬷所谓的那些有故事的人的故事,到底是什么事情。
……
那是康熙十年的事情,那年的秋天格外的长,到了十月份的下头也不见冷,园子里的银杏树好看极了。恭亲王府,庶福晋晋氏即将临盆。
而在宫墙之内,因为接连夭折了几个阿哥、格格,太皇太后让萨满法师祈福,萨满法师说,只需要养一个有福气的孩子在宫里,就可以带旺皇上的子嗣。
晋氏的女儿,就是萨满法师口中那个有福气的孩子。
康熙十二年,这个孩子只有两岁,便被带到了宫中,放在当时还是庶妃的荣妃宫里抚养。半月之后,宫里的嬷嬷出来传话,说格格寝食不佳,着令恭亲王府将照顾小格格的乳母一并送入。可是这个孩子是晋氏所出,自幼都是晋氏自己照料,不得已,晋氏便入了宫,但一年后又离开了。
可是康熙十五年,那孩子得了病,一直喊着额娘,宫里传话说让晋氏去见见,晋氏心急如焚,便将刚刚出世的孩子托付给了当时尚未生产,又与自己交好的庶福晋萨克达氏,和自己格外信任的侍女,二次入宫照顾。
或许是小格格见了母亲,心里头安定,渐渐好了。只是放在宫里头养,便不能再唤自己的额娘为额娘,私底下也不行。难为小格格懂事,也或许是看自己的额娘在身边确实心定,后面并无逾矩之事。
隔年,荣妃便诞下了她和康熙的第五个孩子,也是康熙的第十个儿子。孩子出生的时候,身子并不好,多亏晋氏悉心照顾,才能于百日之后显出健康之态,太皇太后与康熙都极为宠爱,赐名胤祉,且晋荣妃到嫔位,成为康熙朝继皇后、贵妃之下最早的一宫主位。可是三阿哥从小身体都不好,多亏晋氏有心,也正因为照顾三阿哥,以至于晋氏失去了自己的两个女儿,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这情分,亏得荣妃和年幼的三阿哥都放在心里,而荣妃也一直说,晋氏对三阿哥有半母之恩,才让晋氏有所安慰。
闵敏听着,越发糊涂,按理说,有这一层关系,两人应该很好才对啊。
那女子看出了闵敏的疑窦,接着说。
康熙二十年,荣嫔成了荣妃,三阿哥从阿哥所搬到了她的钟粹宫,由晋氏一并照顾。
一直到了康熙二十九年,荣妃上书称,晋氏的女儿为皇家血脉带来了福气,应该得到嘉奖,康熙允了,便将那孩子纳入皇家序齿,称为大公主,就是康熙口中的和硕纯禧公主。
晋氏出身低微,可是有了一个序齿的公主做女儿,那可不一样了。荣妃告诉她,她迟早是要回恭亲王府的,难道要叫人看低了不成,有了这一层关系,回去就是侧福晋的位置,看谁还敢欺负她。
晋氏还没来得及感恩,就传来了另一则消息。
蒙古科尔沁部前来求亲,要娶大清的公主,被选中的,就是晋氏的女儿,新鲜劲还没过的和硕纯禧公主。
一开始,晋氏还以为是巧合,直到有一日三阿哥说漏了嘴。荣妃的母弟娶了科尔沁的姑娘,早就得了消息,要求得大清朝的大公主为妻,人选便是荣妃的女儿。
可是当时荣妃舍不得,便暗中使了这样一条计策,让晋氏的女儿代为远嫁。
多年来一直对荣妃推心置腹的晋氏,这个时候才知道宫中女子心机之重,芥蒂由此而生。
岂知不过多久,漠南蒙古巴林部也来求亲,荣妃的女儿还是没能逃过远嫁。
不久之后,三阿哥胤祉开府,晋氏在荣妃宫里自是无趣,但荣妃却不想放她出宫,生怕她设计和硕纯禧公主的事情,被康熙获知而失宠。毕竟康熙最是厌烦这些事情,可是自己确实也不想看着晋氏在眼前晃悠,便把她送去了咸安宫做了掌事女官,说是到了合适的时候再送她回府。
这样的安排,自然是不想让她有机会遇见康熙,或借由恭亲王常宁的口把这事情让康熙知道。
……
闵敏记得了,咸安宫的众人背后皆有故事,却不曾想到晋嬷嬷的故事,竟然如此辗转纠结。
忽然心中一动,那么自己被送去咸安宫,到底又有什么隐情?
“后来的事情,你约莫都知道了。”海善贝勒的侧福晋道,“恭亲王薨逝之后,福晋本就是要回府的,恰巧你又出事了,福晋心中不忍,就去找了荣妃。”
闵敏不说话,她不是不想说,而是真的说不出话来。
她现在心里头就在盘算几件事,为什么晋嬷嬷,也是晋氏要把自己送到钟粹宫,她明明知道自己只想安安静静的混到退休。晋嬷嬷到底和荣妃说了什么,以至于荣妃不惜让自己在康熙的面前露脸。晋嬷嬷为什么认定了自己会过来,让侧福晋告诉自己这一番话又是为了什么。
还有,自己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故事,那些躲在闵敏大脑皮层阴影里的记忆,到底是什么……
忍不住在肚子里狠狠的叹了口气,紫禁城好可怕,求放回二十一世纪的地球。
或许是因为没有办法照顾自己的妈,也或许是和晋嬷嬷毕竟有过推心置腹的美好,闵敏还是按照自己老家的旧俗,认真的为晋嬷嬷守着,且不说香火未断,就连贡品都是闵敏自个儿采办准备,一样样都尽力去做了。
终于过完了七七,闵敏继续回到乾清宫当差。她打心眼儿里是希望一切可以恢复如常,只可惜,晋嬷嬷的死让她不得不重新考虑出宫以后到底要怎么办。
当年的夏冰离乡背井去求学,然后又在异地创业,虽然也是陌生的环境,但是依靠大学时期积极参加各种活动所累积起来的人脉,在她创业的时候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可是现在这个时候,闵敏去哪里积累人脉,这样的创业,未免难度系数也太高了一点。
这一日奉命去给德妃送了几样点心,回来的路上一边走,一边想着各种叫她烦又无解的事情,实在是觉得头疼,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咸安宫。闵敏抬头一看,一年多没有人住,看起来不仅破败而且潦倒。轻轻推门进去,空落落的园子杂草丛生,一晃眼,似乎里头还坐着晋嬷嬷,一脸慈爱地看着小安子和小福子边打扫,边轻声地嬉闹。这个时候,自己要么就是靠着廊柱坐着翻翻旧书,要么就是用一个小炉子给大家炖点东西吃。
真的好像就在昨天啊,闵敏心里头轻叹一声,缓步走进园子,轻轻掩好门,走到廊柱边,就这样席地而坐。闵敏并不知道自己想在这里做什么,是怀念,还是思考,或者根本什么都不想做,只是自个儿呆一会。唉,大约也只有咸安宫和晋嬷嬷,会由着自己做这些不合规矩的事情。
正发着呆,忽然有些细碎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姐姐,就在这里说话合适吗?”
“放心,咸安宫这里不会有人来的。”
“我们还是进去说话吧。”
“你这丫头傻啊,谁不知道咸安宫晦气。”
“可是我看洪鄂闵敏不是挺好。”
“你忘了,她大过年的被丢到慎刑司去过,差点儿连小命都丢了。”
“对哦,也是。姐姐,你唤我来可是师傅有吩咐?”
“嗯,师傅说,闵敏先由着她去吧,她既是三阿哥的人,总有一日会向小金子他们传递消息,届时抓个现行就是了。倒是景阳宫那里要多留点心,师傅总是觉得燕子这妮子不寻常。”
“按理说,燕子是德妃挑的,应该没有问题吧。”
“师傅说,燕子本来是没有什么问题,可是自打到了景阳宫当差之后,和洪鄂闵敏走的极近,关系也好,洪鄂闵敏去了乾清宫之后,良嫔并没有信任新调过去的嬷嬷,反而更听燕子的话。你在小厨房里留心一下,看看燕子有没有去见闵敏。“
“好的,我知道了。”
“还有,扶月姐姐会再撺掇永和宫那位主子带着她多去乾清殿,或让万岁爷来永和宫用膳,你也要想法子让洪鄂闵敏多到御前伺候。”
“姐姐,不是说不要理她了吗?”
“只是叫你不要盯得太紧,唉,当时扶月姐姐建议主子把洪鄂闵敏弄去乾清殿,不过是看着若是她和谁传递消息被抓个现行,只怕钟粹宫那位也脱不了干系,也算能出出心里一口闷气。”
“可是闵敏好像但凡要御前侍奉的差事,都不愿自己去。”
“那你不会想想法子,寻些只有她能办的差事。”
“好吧,我知道了。”
“那我先回去了。”
“好的,姐姐。我也要回去了,我可是趁闵敏被差出去的时候溜出来的。”
……
一个声音是认得的,那可是乾清宫小厨房里头,整日跟在自己屁股后头,想要学点手艺的巧儿,另一个却不知道是谁。
原来,自己被送去乾清宫,还有这样一层故事,为什么感觉身上背负的责任有点大呢?和某个躲在暗处的人传递消息,然后还可以连累如日中天的荣妃失宠。可是扶月在德妃身边多年,怎么可能会对德妃有二心?闵敏有些不明白。也不对,扶月给德妃的建议分明还是帮着德妃的,为什么自己直觉上会觉得扶月有二心?好奇怪。
然后,巧儿和扶月是一个主子,那么巧儿是德妃的人吗?难为巧儿整日里对着自己热脸贴冷屁股,还一天到晚说御前当值这样好那样好的,原来是奉命行事,小小年纪就被卷入宫闱斗争,也是有点作孽。其实倒也不是自己滴水不漏,一来懒得和人交朋友,随便敷衍下就好了,毕竟乾清宫不比咸安宫,二来为了避免身不由己的被卷入漩涡,确实也是希望躲得远一点,万一不小心听到一点什么,就大大不好了。
唉,真是不知道自己这样一个突破时空的角色,在九龙夺嫡的这场大戏里头到底当了一枚什么样的棋子。
还有巧儿,回去要怎么面对这个丫头?亏她还三天两头抢着要去御前伺候,呀,难道她存着刺探消息的念头去的?那么自己是要多多成全她好让她能向主子交差,还是说冷处理,免得自己也引火上身呢?可是如果她什么都办不成,岂不是会被调走,再派一个自己不晓得的来?
记得谁说过,与其懵圈,不如按个明的钉子在身边。要和谁商量一下吗?谁呢?魏珠?那不是等于送巧儿去死,虽然自己和这个丫头没啥感情,可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事情还是做不出来的。称心?不行不行,称心搞不好也是哪家的耳目。唉,这事情太不可靠了,巧儿也真是的,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人做间谍,还是卧底,还是特工?唉,那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赶吗?真是不懂啊……
“哟,这不是闵敏吗?从贝勒府回来了呀!”一声高调的叫唤打断了闵敏的思路。
闵敏一抬头,吓了一跳:“三爷吉祥,四爷吉祥,八爷吉祥,十三爷吉祥,十四爷吉祥。”
“起吧。”三阿哥的声音冷冷淡淡。
闵敏起身,正要告退,十四阿哥却凑到了跟前:“福晋的事情都办妥了?我听三哥说,你给福晋守灵,似乎还有一些新花样。“
“十四爷,死者为大,不宜调笑。”闵敏不喜欢十四阿哥这种何不食肉糜的轻浮,正色道。
“几天不见,倒是长了架子,”十四阿哥也知道自己不该拿死者开玩笑,便转开了话题,“话说爷好久没有试过你的手艺了,有点想念,什么时候你再露一手啊?”
“十四弟。”八阿哥打断了他的话,“皇阿玛还等着,我们还是快走吧。”
十四阿哥愣了愣,有点扫兴地接口道:“《汇编》成书,那是三哥的功劳,叫我们都去又是做什么。”
“十四弟,《汇编》成书怎么会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呢?”三阿哥不冷不热的说,“都是皇阿玛圣恩浩荡,才会引天下人才纷至沓来。”
“三哥说的是!”十四阿哥就怕三阿哥一发不可收拾,赶紧打住,“那我们走吧。”
可是他临走还朝闵敏挤挤眼睛,而后才扬长而去。
不过这个还不算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三阿哥胤祉,在经过自己跟前的时候似乎冷冷说了句,自己额娘也不见那么尽心。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三阿哥认识自己,哦不对,认识洪鄂闵敏的额娘?好乱啊……
办完差回到小厨房,定下神来之后又忍不住想起了今天日里遇到的各种事情,心里头的不安越来越浓,所以,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呢?到底是谁的人呢?洪鄂闵敏,你到底在这场成为无数后来人追捧的夺嫡大混战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最要命的是,接连几日,一不留神,这些捉摸不出答案的问题就会出现在脑海里,无法控制的飘来荡去,而落在旁人眼里,就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终于,魏珠叫称心来传话,让闵敏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