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虽然并不是闵敏头一次被禁足,可是却是头一次让闵敏觉得日子这样的长。
她的睡眠糟糕极了,总是过了子夜都还没有睡着,天不亮便幽幽醒了。
日间也没有心情读书或是练字,总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院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甚至有两次,都晕倒在日头下面,若非送餐的太监到的及时,真是不知又要闹出什么岔子来。
悠悠醒转过来,闵敏这才对九阿哥在高墙之下的心情,有了些了解。
原来,这种无力和未知,竟然可以把一天十二个时辰,拉的这样的长……
这到底是过了几天了?真的只过了十来天吗?
才过了寅时,闵敏便又醒了。
她披了件外衣,走到院子里,月亮还好好地挂在天上,明亮皎洁。
其实,她并搞不清时辰,只是大约觉得,自己才睡了一小会儿。
她揉了揉太阳穴,抬头看着月亮,忽然发现,自己这几天一点梦都没有做过,就好像脑袋里什么事都没有想过一样,只是单纯的数着日子,结果也没能把日子数清楚。
闵敏忍不住苦笑,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自己灵魂出窍快要死了……
“姑姑怎么坐在地上?”辰时刚过,苏培盛便过来,刚进了院子,却看见闵敏呆若木鸡一般坐在地上,赶紧过来把她扶起来。
闵敏傻傻地笑笑:“苏公公呀……”
苏培盛摇了摇头:“姑姑快快梳洗一下吧,皇上传你呢。”
“皇上传我?”闵敏喃喃重复苏培盛的话。
苏培盛点点头:“是啊,姑姑赶紧,莫要让皇上等。”
“哦……”闵敏还是一副痴痴的样子,慢慢转身回屋去了。
旬余不见,雍正和十三阿哥都惊讶于闵敏的憔悴,她那种仿佛被榨干了生命力一般的模样,让两人的眉心都深深的绞在了一起。
“奴婢见过皇上,见过怡亲王。”闵敏语气淡淡,又似乎和往常并无不同。
“起来吧。”雍正道,然后,他看向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轻轻咳了两声:“闵敏,昨儿晚上宗人府传了消息来,九……他走了。”
闵敏觉得自己的眼球收缩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眼中不知是悲还是惊,直直地望着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皇上,皇上下令善待他们的谕令,今天,今天便会颁发……”
闵敏忽然觉得好笑,尽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笑,或许,只是单纯为所有的巧合觉得好笑。
“你笑什么?”雍正的声音有一丝丝几不可查的颤抖。
闵敏转过头,看着雍正,轻声道:“子欲养而亲不待,大约便是如此异曲同工之意吧。”
雍正皱了皱眉,他摆手制止了十三阿哥,又道:“老八的情况也不大好,你这几日若是得空,去瞧瞧他吧,或许,他会和老九一样,愿意和你说说话。”
闵敏灿然一笑:“皇上,奴婢尚在禁足之中,怕是有些不便。”
雍正看了一眼苏培盛,苏培盛赶紧道:“皇上已经撤了给姑姑的责罚,姑姑行走各处,一如从前。”
闵敏叹了口气:“奴婢领旨。”
雍正定定地望着闵敏,终于道:“你也不必太过苛责朕,若你果然有皇阿玛所说的那般见识和格局,便应当知道,朕并不容易……”
闵敏再次缓缓抬起头,她用力的吸了一口气,徐徐道:“奴婢,知道……”
雍正的脸上挂上了几丝倦怠,他勉强开口:“你放心,朕不会辜负皇阿玛的。”
闵敏点点头:“奴婢知道。”
雍正看了她一眼,又望向别处,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你们都下去吧,朕累了。”
“闵敏……”
“王爷。”
十三阿哥望着闵敏,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道:“皇上和八哥九哥之间的纠葛,实在太深,有些宽宥,旁人看来不过是随口一说便可放人生天。可是,这么多年的彼此算计,却真的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
闵敏轻轻低下头:“十三爷,奴婢知道。”
十三阿哥转头望着养心殿:“他首先是个凡人,而后才是皇上啊。”
闵敏还是低着头:“奴婢,奴婢,真的知道。”
十三阿哥叹了口气:“罢了,你歇息两天,再去瞧八哥吧,太医说,他应该只是疰夏,并无大碍。”
闵敏点点头:“谢王爷提点。”
十三阿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忍住了,他摇摇头:“那你下去吧。”
闵敏抬头看着十三阿哥,他先前的病似乎还没好利索,脸色也不太好,这几日估计没少顶着压力劝雍正对几个兄弟网开一面,也是辛苦。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无形之间给十三阿哥添了麻烦,尽管十三阿哥其实可以袖手旁观。唉,其实他对闵敏的额娘,又何尝不能袖手旁观呢?
“十三爷,您也要保重身子。”闵敏轻声道。
十三阿哥有些意外,他定定地看着闵敏,却不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点点自己能明白的东西,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你忘了,爷还想做出一番功业来呢。”
闵敏看着十三阿哥,那种刻意模仿少年时意气奋发神情的样子,却让人打从心眼里有些难受,便点了点头,退下了。
隔了几天,闵敏稍稍恢复了一些精神,便去瞧八阿哥,却被姜薤白挡了回来,理由是八阿哥有些昏昏沉沉,怕是要说些不该说的话,白白给闵敏添堵,于是善意回绝。闵敏心里自然是有些纳闷的,只是她觉得,雍正既然允许她行走如常,姜薤白便没有理由骗她,便罢了。
瞧着日子,快要到中秋了,闵敏便想着去景陵瞧瞧十四阿哥,刚想要去雍正那里请旨,却传来消息,雍正病了。
乌拉那拉氏的身子也一直不好,心里头竟然没个放心的人,便把雍正交给了姜薤白和闵敏,这一拖又是十余日。总算等到雍正康复了,那一边却又有人过来通报,八阿哥不行了。
刚刚稍有复原的雍正也是十分意外:“姜薤白,你不是说,老八只是疰夏吗?”
姜薤白低着头道:“回皇上,他确实只是疰夏,只是……”
“只是什么?”雍正问。
“只是他心中郁结甚深,先前便几次因为思虑过甚而昏厥,臣不过用安神的药物勉强维持他的平静。原想着过一阵子便好了,谁料到他的病情忽然急转直下……”
心病啊……
闵敏在心里默念,她转头看着雍正,雍正的眼里一片空洞。
她又转头看着十三阿哥,他的眼里,也是一片空洞。
闵敏轻轻叹了口气,跪下道:“皇上,让奴婢去送八爷一程吧。”
雍正意味深长地看着闵敏,半晌才道:“嗯,你毕竟和良妃有过主仆之谊,先帝在时,也曾经为你开过先例,八阿哥那里,你去瞧着吧。”
闵敏还想说什么。
雍正又道:“苏培盛,闵敏若有些什么想法,你便由着她去吧,不必来回朕了。”
苏培盛道:“嗻。姑姑若有什么事,吩咐奴才就好。”
看着苏培盛的样子,闵敏又望向十三阿哥,见他眨了眨眼睛,终于回过神来雍正那句话的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磕了个头:“奴婢代良妃娘娘谢过圣上仁德。”
雍正摇了摇头。
闵敏又再磕了个头,默默地退了下去。
八阿哥已经被移到了普通的牢房,虽然还是简陋,但总比高墙陋室要好一些。
四年来,他心里头始终不得安定,加之原本身子就不算太好,如今更加是瘦的脱形了。
闵敏看着他昏昏沉沉的样子,口中喃喃之声,即便凑近了也一句都听不清楚,真的怕是不行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吩咐侍卫,把八阿哥挪到了畅春园的偏僻处。
那里,其实本是八阿哥在园子里的住处,只是现在,有些荒废了而已。
闵敏传人过来替八阿哥擦洗身子,又灌下参汤为他续命。
这样过了三天,闵敏正伏案睡得迷迷糊糊,忽然传来了一些声响。
她慌忙抬头,却见八阿哥竟然强支病体,坐了起来。
“八爷。”闵敏赶紧过去,拿了一件薄衫为他披上,“保重。”
八阿哥苦笑道:“现在保重,真是为时已晚。”
闵敏深吸一口气:“八爷说的哪里话,您……”
八阿哥摆摆手:“我这身子骨本就多病,这些年……唉,别说是姜薤白,只怕华佗在世,扁鹊重生,都未必有法子。”
闵敏见八阿哥如此清醒,越发无话可说。
八阿哥看了看周围:“真是没想到,我居然还能活着离开宗人府?这可是他见我快死了,可怜我的?”
闵敏皱皱眉:“八爷,您知道的,皇上做了这样的决定,并不容易。”
八阿哥咧开嘴笑了笑:“是啊,他应该恨我的。圣祖年间的那些旧事就不说了……我明明和他一起领受皇阿玛遗诏,却刻意缄口不言,任得猜忌滔滔。又纵容老九离间他和太后十四弟关系,使他们母子兄弟失和,抱憾终身。他已经按照皇阿玛的吩咐,把理藩院交给我打理,终究还是我,生怕他凌逼胁迫,依旧狂妄任性,才会落得如此田地。”
闵敏不知道如何接话,勉强叹了口气。
八阿哥也跟着叹了口气:“其实,你也可以怨我,若非……他也未必会为难你和十四弟。”
闵敏蹙了眉,轻声道:“八爷,你可曾经有过一丝一毫觉得愧欠了十四爷?”
八阿哥笑了:“我知道,你对这个事一直耿耿于怀。我承认,多年来,我从未停过对十四弟的利用之心。但是,我对他的兄弟情份,却也并非全是虚伪。天家兄弟,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己的,就好像后来那几年,他未尝没有利用我和老九的意思。”
闵敏知道八阿哥说的并不假。
“不过。”八阿哥看着闵敏道,“老十四对你,确是一片赤诚。”
闵敏垂下眼:“奴婢知道。”
八阿哥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若十四弟坚持,你可会帮他?”
闵敏摇了摇头。
八阿哥有些惊讶,闵敏竟然一点点犹豫都没有。
闵敏笑了笑:“八爷似乎也知道的吧。”
“知道什么?”
“奴婢,并非只是奴婢。”闵敏说的隐晦。
八阿哥微微一惊:“魏珠所言,果然属实?”
闵敏叹了口气:“先帝那么信任师傅,他老人家自然是知道的。”
“所以,你果然早就知道了结局?知道赢的是老四?”
闵敏点点头。
“那你还对十四弟倾心?”八阿哥的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闵敏觉得好笑:“那八爷觉得奴婢应该对谁倾心呢?”
八阿哥不置可否。
闵敏望着窗外,轻声道:“奴婢原只打算在咸安宫平静度日,待到年纪到了,便可被放出宫去。即便知道未来之事,也只是想着万勿影响,以免生变,不可收拾。对先帝和盘托出,也是因为事出偶然不得不自保的关系。可是后来圣眷日隆,却是意料之外了。”
八阿哥看着她,并不说话。
闵敏接着道:“其实,奴婢从未想过要攀龙附凤,只觉得深宫之中情状复杂,实在非奴婢之能可以适应。只是后来,十四爷实在是一片赤诚,让奴婢情不自禁,只能说非奴婢理性所能控制了。”
八阿哥道:“现在想想,你的性子,确实不会选最后的那个赢家。原是我们猜错了。”
闵敏莞尔一笑:“八爷,其实你还是不信的吧。”
“不信什么?”
“不信奴婢是未来人。”
“不。”八阿哥点点头,“我信。”
闵敏有些意外。
“因为,我终于想明白了你为何送我那阙词。”
“啊?”
“一曲新词酒一杯,原是说老四得了皇位,便给我加官进爵。去年天气亭台旧,是道老九老十外调,虽是祖宗规矩,但亭台离别,难免人情凋落。夕阳西下几时回,便是道我八爷党一系,终于难免日暮西山,半生经营,溃于一旦。无可奈何花落去,情指我亲王之尊,终究免不了身陷囹圄无能为力。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便是今日之情状了。”八阿哥苦笑道,“身边只剩下你这个景阳宫的旧人。”
闵敏愣了愣,她这阙词却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听八阿哥这样说,似乎也可以这样解。
算了,他人都这样了,又何必争个长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