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又到了大年夜。
雍正登基以后,一切从简,自无宫宴。
十三阿哥现在已经不必要再来闵敏的院子里,暖一暖养蜂夹道里头的冷寂。
十四阿哥远在景陵,若无雍正圣谕,闵敏也是去不得。
沁儿出宫许多年,称心据说和那个凤目肤白的卓宁一起去了冷僻的地方。
闵敏发了阵呆,只觉得这高墙之下,实在是寂寞。
蓦然想到,这紫禁城里还有一个和自己同样尴尬的人,呆在某个犄角旮旯里头,便准备了几样小菜,往咸安宫去了。
咸安宫还是冷,素来比紫禁城的别处都要更冷一些。
新君即位之后,这里的人也终于都换了个彻底。
不过闵敏是不同的,不论是什么时候来访,不论是什么人看守,都不会有人拦她。
咸安宫里头的杏梅今年开得很早,漂亮极了,虽说现在无人照顾,竟然比晋嬷嬷在的时候,开得更好。
闵敏却叹了口气,只觉无言。
废太子正坐在榻上看书,他显然没有料到,闵敏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奴婢见过殿下。”
“唉,你也忒多礼了。”废太子过了年就五十岁了,多年幽禁的日子,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要老朽一些。不过落在闵敏眼里,现在他那种与世隔绝的气质,反倒让他有那么一丢丢道骨仙风的味道。
“奴婢预备了几样小菜,来陪殿下守岁。”
废太子摆摆手:“坐吧。”
闵敏把酒菜摆好,又道:“圣上日前正式颁旨,令阿哥弘皙为多罗理郡王。”
废太子微微一笑:“我知道的,他有心了。”
闵敏见废太子模样,八阿哥说的那些话却从脑海里跳了出来,脸上不禁有些怪异。
“你怎么了?”废太子见闵敏神色不妥,忍不住问。
“没什么。”闵敏给废太子斟上了酒。
废太子道:“你心里有事,我瞧得出来。你若不说,我也不便勉强。只是这深宫之中,有些话,你大约只有和我说了。”
闵敏微微皱眉,她知道,废太子说的对极了。
“你心里头,可是为老四的皇位,心存迟疑?”废太子试探着问。
闵敏眨了眨眼睛,她想了想,道:“并不能说是心存迟疑。”
“愿闻其详。”废太子微笑道,“或能推敲一二。”
闵敏低下头,抬起头的时候,她的表情倒是清朗了一些:“先帝晚年,对四爷和十四爷都是委以重任。但是奴婢心里头明白,一个在朝廷中枢,一个却外放军中。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只是奴婢始终未知先帝圣意,不免因为那些传闻心思动摇,尤其……”
“尤其是老八老九他们放风出来,老四存心阻止十四弟和德妃见面?”
闵敏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废太子道:“我头一次听你说,老四阻止十四弟和德妃见面,原以为是十四弟或德妃手里握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对老四有威胁。可是转而一想,这却不像是皇阿玛做事的样子。”
闵敏心里头一阵寒意,唉,确实有要紧的东西,可是却是在自己的手里。
废太子又道:“虽然我身陷囹圄多年,不在其位不知其事,很多事不好说话。但是依我对皇阿玛的了解,若是他真的属意十四弟,确实不该让他远离京城如此被动。而且……”
见废太子忽然停顿发笑,闵敏却好奇了:“殿下?”
废太子摆摆手:“我盛宠之时,军中大事亦有三弟把持。可见文武相偕,是皇阿玛一贯作风。”
“殿下的意思是,先帝对十四爷如此安排,是为了给当今圣上留下辅佐重臣?”
废太子摇了摇头:“这也不太好说。可能皇阿玛还有别的意思。”
闵敏想了想道:“其实先帝是真的心疼十四爷,先帝晚年但凡纠结之时,都把十四爷支开,就怕他意气用事,徒增烦恼。”
废太子点点头:“皇阿玛那是真心疼十四弟,想要保全他那份赤子之心。”
闵敏道:“先帝对保全诸位阿哥兄弟情分,确实做了很多不易做的决定,为难极了,连奴婢瞧着都心疼。”
“哦?”
闵敏点点头:“譬如他觉得八爷不适合位登大宝,为了断了他的念想,思虑良多。他老人家晓得八爷心高气傲,若非彻底的致命一击,绝不会轻言放弃。只是后来八爷虽接受了自己争储无望,却转而扶持十四爷和当今圣上分庭抗礼,却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废太子的嘴角划过一丝诡异的微笑,随即消逝的无影无踪:“那么,老八算是彻底的放下了吗?”
闵敏想了想:“奴婢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
“八爷曾经向奴婢要一句赠言,奴婢觉得,他既然能放下身段如斯,应该想通了吧。”
“你赠了他什么?”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晏殊的浣溪沙?”
闵敏点了点头。
废太子却笑了:“我猜,老八大约误解了你的意思。”
闵敏眨了眨眼睛:“奴婢不明白。”
废太子道:“你的用意可是告诉他,既然一切尘埃落定已经无力回天,不如借机退隐,做个小园香径独徘徊的闲散宗室?”
闵敏怔了怔,又点了点头。
废太子道:“然依我对老八的了解,又听你所言。只怕他以为,你是在教他,既然事成定局,不如就此扮演好贤王的角色,既可保全自己的爵位,或许还能有一番作为。”
“或许还能有一番作为?”闵敏喃喃重复着废太子的话。
“看来,皇阿玛只是自以为了解众兄弟罢了。”废太子喝了一口酒。
“奴婢并不以为然。”闵敏咬着嘴唇道,“奴婢以为,先帝确实对诸位爷都有过周详的思量,并且真的都尽可能做了最合适的安排。”
废太子笑了:“如果说只是眼见的这些,只能讲勉强而已,毕竟老四上位,真的可以保得完全的,大约只有我罢了……”
闵敏脱口而出:“并非如此,还有一个锦囊。”
“锦囊?”废太子一脸疑惑。
闵敏却有些后悔了,咬着嘴唇不作声。
“大约是类似非急不可启的锦囊妙计吧。”废太子道。
闵敏还是咬着嘴唇不作声。
“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废太子问。
闵敏勉强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便是难怪。”废太子道,“所以,老四才不让德妃和老十四见面。“
“啊?”
废太子又喝了一口酒:“你想想,皇阿玛遗命,要生死关头才能打开。必然是认定,这生死关头,你和他有一样的理解。可是对于德妃和老十四而言,就不是这样了。”
“奴婢不明白。”
“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且问你,你能忍着不看,可若是老十四和德妃逼着你打开,你怎么办?”
闵敏愣住了。
是啊,自己该怎么办?
看?真是辜负了康熙的嘱托。
不看?肯定挺不过去。
以死抗争?自己死了,那锦囊不是依旧落在十四阿哥,八爷党手里。
好可怕。
废太子见她脸上神色变换,满满都是心惊肉跳,叹了口气道:“难怪皇阿玛这样宠信你,你果然自始至终都是置身事外。除了对皇阿玛忠心耿耿,并不为旁人计较,才没有想到这一层。”
闵敏却没把这些话听进去。
她想起了十三阿哥曾经说,自己这个锦囊倍受有心人的惦记。
看来,他只说中了一层。
另一层是,这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可是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定时炸弹啊!
“那,你想好怎么办了吗?”废太子问。
“啊?”闵敏这才回神。
“那个锦囊,还有那个黄帕子。”废太子喝了口酒,“你是打算继续留在御书房,还是翩翩离去,或是硬着头皮跟了老十四?”
闵敏抬头看着废太子,他和晚年的康熙长得是越来越像了,尤其是那欲言又止深藏不露的眼神,她喃喃重复着废太子的话:“硬着头皮?”
……
闵敏回去的路走的极慢极慢,她满脑子都是废太子的问题。
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问了自己一个很久都没有问自己的问题。
来路究竟要怎么走?
算起来,她来到大清朝已经二十几年了。
时间过得那么快,让她在全无反应之间就已经天翻地覆。
时间又过得那么慢,似乎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纠结和踟蹰。
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那就是无论怎样做,无论做什么,都是不对的。
她开始怀念上一次的犹豫。
是啊,她只需要斩钉截铁的抱紧康熙的大腿就好了。
她又开始后悔。
早知今日,何必要和十四阿哥……
大约是开小差太过投入,转角的时候,闵敏并没有注意,一个熟悉的身影,悄悄从自己的院子离开。
就如很多年来,他无数次悄然而至,又悄然离开一样。
过完年不久,朝中就被一种紧张的气氛所笼罩。
且不说康熙年间的八爷党一个个遭到的弹劾和清算,连八阿哥自己,都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频频被雍正当庭责备。
虽然闵敏对八阿哥并无好感,但是雍正的有些话,却说得实在过分,过分的连闵敏都听不过去。
尤其是废太子过世的当口,并不曾昭告天下,恰巧此时八阿哥在家中设宴。月余之后,此事也被翻了出来,说八哥全无友爱兄弟之心,大丧之时寻欢作乐,实在是辜负了圣上的体恤爱护。然后,又有人把康熙年间良妃薨逝时,九阿哥、十阿哥和十四阿哥,经常在八贝勒府上夜夜笙歌大肆筵席的事情也摆上台面,对八阿哥一行人是好一顿的连番抨击。
如果说先前废太子的事情,还不能堂而皇之的治八阿哥,可是后头的事情,却是当年连康熙也生气的事情。在雍正的默许下,那些话,自然是说的更难听了。
坦白说,在后来的日子里,闵敏渐渐明白,八阿哥对良妃的感情,并不如自己想的那样纯粹。至少,八阿哥从未如良妃待他那样待良妃。她也隐约明白德妃曾经说过的话,或许,八阿哥就是如此精于算计的人。但是,她总是忍不住想到自己的母亲,想到闵敏的额娘,对于那些话,觉得实在是过分了点。
她本想劝两句,但是却被十三阿哥阻止了。
理由还是那句话,闵敏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候。
而另一边,诚如俗话所说,泥人也有三分气。八阿哥那样骄傲的人,是断然做不到一直听由宰割,默不作声的。况且,他原本还以为仰仗廉亲王的封号,大约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来。
过完了年,终于在雍正三年二月的某一天,他,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