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阳山,地处南泽临胜州内,高七百余丈,因山体庞大遮蔽了天日,又形似一口大钟,因此而得名,是南泽中有名的山峰。但它的名声并非仅仅是因其雄壮巍峨,而是在山顶上有一修真大派——参同宗。
参同宗与博门、广义派并称为三大古派,可谓是历史悠久,昔日也曾领袖群伦,但天下万物都免不了盈昃衰败,随着各门各派不断兴立,三大古派渐渐没了之前的盛世,后又历经几场浩劫,博门和广义派分别覆灭,参同宗虽得以传承,也元气大伤。
好在近几百年出了数位颇有谋略的宗主,对所收弟子谨慎甄选、严格训导,在几代人励精图治之下,参同宗终于渐渐有了气色,虽然还无法跻身一流门派,但已是无人敢小觑。加之屡次除魔卫道,使百姓免遭邪祟侵害,更聚集了不少的人望。
这一日傍晚,在参同宗的知语堂内,一个老僧坐在桌旁,他眉须皆白,面容慈和,身着赭色袈裟,正闭目捻着佛珠。在他身旁立着个男童,看起来不过四五岁,也静静的站在原地,两眼来回转动,好奇的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这知语堂位于内殿之中,只摆了几把古朴的太师椅,挂着几幅山水画,焚了一炉清香,相较起外殿的迎客堂而言,实在略显寒酸,但通常只有大有身份的尊客才会被引到此处,以示亲密。
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僧人睁开双目,缓缓站起身来。
从外面走进来两人,为首的是个长着山羊胡子的男子,虽然又矮又瘦,但一行一动都虎虎生风,这人便是参同宗现今的宗主罗承,他一面朝里迈步一面拱手道:“澄云大师法驾亲临,在下有失远迎了。”
澄云双手合十还了礼,道:“知退峰一别二十三载,故人无恙,今日冒昧到访,多有打扰。”
罗承哈哈一笑,道:“大师肯来,我是求之不得,哪里谈的上什么打扰。”
这话也不全是客套,澄云大师乃是安然寺的高僧大德,一身修为超凡入圣,更兼佛法精深,为世人敬仰,只是平时甚少离寺,常人也难见其面。
两人寒暄完,各分宾主落了座,与罗承一同进来的年轻人递上茶盏,恭恭敬敬的道:“师伯请用茶。”
昔日在知退峰时,澄云与之曾有一面之缘,认得这是罗承的大弟子程启明,今日再见,这年轻人瞳仁之中有金光内敛,可知修为已是不俗,将来这参同宗宗主的位置多半要落在此人的身上。
他接过茶来,又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荧翠的药瓶,道:“这几粒正清丸是焚草堂的鲁堂主前些年送我之物,有裹伤驱邪的功效,老僧久不与人动手,拿着无用,倒不如送给有用之人,权当是补了上次的见面礼。”
但凡修真之人,对丹药都极为倚重,不仅平时能够增灵固本,有的法门还必需丹药相辅,危难关头更是死中求生的关键,故而各门各派都倾浸不少心血在炼药上。而在焚草堂向来以精通炼药闻名,尤其堂主鲁必成更是药痴,虽然有些自负狂傲,却对在炼药一道却是极具天赋,他亲手炼制的丹药绝非凡品,否则也不会送于澄云大师了。
程启明知道这份礼实在太重,哪里敢收,忙推辞道:“晚辈无功无德,怎么敢愧领师伯如此贵重的丹药。”
澄云将药瓶向前又递了几寸,温声道:“贵贱之分,原不在丹药本身,而是在于所用之人是否能弘扬正道、扶弱惩恶,你若心存此志,这丹药又能助你一臂之力,便是它最好的用处。”
程启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回头看了一眼,见师父微微点头,这才欣喜的跪下,高举双手毕恭毕敬的接了过来,道:“谨记师伯教诲。”说罢站起来又行了一礼,转身退到师父后面垂手而立。
罗承笑道:“大师难得上山,竟然还如此破费,倒叫我过意不去。”说着将目光移到那个孩童的身上,又道,“这么一来,我也得备一份厚礼给大师的高徒才是。”
澄云摇了摇头,轻声道:“宗主误会了,这孩子并非我的弟子,而我此来,正是想引荐他拜入贵宗。”
“哦?”罗承为人向来精明,突然叫一个幼童拜在自己门下,如何不让他心生疑窦,但脸上依旧堆笑,道:“大师看的起敝宗,在下不甚欣喜,但不知这孩子家在何方,大师为何专程将他带到这里。”
澄云却不回答,只道:“罗宗主暂且别问,先看看这个孩子的资质能否入眼,若是中意,老僧自当如实相告,若不中意,又何须再多言。”说罢,将男孩向前推了几步。
罗承虽然不悦,但澄云话已至此,碍于对方的身份,也只得暂且作罢,转而仔细打量了那孩子,见他虽然年幼,但却不哭不闹,不仅透着灵动,更是有着和年纪不相符的稳重,确是个可造之材,便招手道:“你过来。”
男童稍稍迟疑了下,挪步走上前,以他的个头,只能仰着头望着罗承,双眸清澈明亮,宛若一汪秋水,倒有几分女子的柔美,眼神却是充满了倔强。
“你叫什么名字?”罗承低声喝问,此时既然是甄选弟子,他又身为宗主,自是有一番威严。
男童却只眨了眨眼,浑然没有一丝的惧意,朗声答道:“我叫霍再起,东山再起的再起。”
“好。”罗承不由的赞了一声,他执掌参同宗近百年,所见所闻不知有多少,眼界因此也颇高,门下弟子几乎无人得到他的称赞,如今竟肯说出个“好”字,已是非常难得了。而他话音刚落,忽然一掌拍在霍再起的肩膀上,五指牢牢的扣住肩头,
只见霍再起忽然身躯剧震,面露痛苦神情,额头上瞬时有豆大的汗珠往下淌。
修真之道,最基础就是要将天地间庞大的灵力纳入体内,这样的过程犹如数股巨力从不同方向拉扯肉体,痛苦实在难以言喻,若是肉体无法承受这样的痛楚,则修行必然会停滞不前,只有忍耐的住肉体的痛苦,才能突破更高的境界。
而此时罗承将自身灵力注入霍再起体内几处关键的经脉之中,以此试探他的资质,便是修真中所说的“注灵探脉”,随着注入灵力的不断增长,这份痛苦更是成倍增加,但霍再起却哼也不哼一声,只是死死咬紧牙关,兀自忍耐。
程启明站在后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不禁对这个幼童心生敬佩之情,只怕宗内许多师弟修行了数年,也无法在师父的注灵探脉下坚持这么久,这份资质就连自己也只能叹服。
直到过了大约有三炷香的功夫,只听得霍再起喉咙中如被哽住般哼了声,双眼翻白,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但至此依旧未曾呼痛,更别说哭喊哀求了。
罗承架着他的胳膊抱在身前,又上下来回看了几遍,转而递给程启明,笑道:“好好照顾他,若是磕了碰了,我可要在你身上找补回来。”
程启明答应一声接了过来,望着霍再起的小脸,暗呼了声“小师弟”。他深知师父平日里极为严肃,现在竟说出这样打趣的话,可见必是大喜过望,已有收徒的打算,毕竟似这般资质的弟子,任凭哪一派都不愿就此错过。
只是既然是根骨奇佳,澄云大师自己便可将其收在座下,或是让他投身其他门派,纵然赫赫有名的正阳门,想必也不会拒之门外,又何必千里迢迢到南泽来,专门引荐他拜入参同宗,这其中的缘由可实在让人玩味。
程启明在心中琢磨着,陡然间察觉有些不对,四周不知何时变的一片寂静,他抬起头来,只瞧见澄云大师的双唇蠕动,正与师父说着什么,可他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他顿时明白过来,定是某种真法让自己暂时丧失了听觉,而这真法悄然无息,又平实温和,多半是澄云大师巧运灵力所为。
他自知无法抗衡,何况无意抗衡,以澄云大师的为人,既然这么做定是有什么缘由,他虽然听不见,何况从师父惊愕的神情来看,这个未来小师弟的身份定是不凡,自己或许不知道更好,也不知师父衡量之下,到底会如何打算。
两人你来我往交流了大半个时辰,最终,罗承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另一边澄云大师如释重负般微微一笑,缓缓站起身合十行了一礼,出门飘然而去。
程启明心知师父已经决定收徒,而他的听力也随着澄云大师的离开恢复原状,但见师父皱着眉头凝神思索,他也不敢出声打扰,更知道不该去询问这事。
过了片刻,罗承站忽然站起身,道:“启明,你木师叔可在宗里?”
“木师叔?应该就在山上。”程启明不由得一愣,木华然木师叔乃是师爷的关门弟子,与师父是亲师兄弟,但因为秉赋不佳,以致修为平平,所以在宗内只管些伙房、杂院这样的琐事,师父待他也十分冷淡,有时候甚至都不愿正眼相待,眼下却突然专门提及他,自然是有些奇怪。
罗承知道他心中所想,又说道:“听说他前些日子下山时,在淇水边捡到个孩子,如今就养在宗里。”
程启明陡然明白过来几分,答道:“是,也是个男孩,而且跟霍小师弟年纪差不多,应该是溺水顺着河漂到这里,好在木师叔发现的及时才活了下来,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浸坏了脑子,还是被吓着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也说不出父母在哪里,木师叔问过周边的村子,也不是那些村民的孩子,没办法只好将他暂时养在山上。”
罗承一面听他说,一面点头,末了竟笑了笑,道:“如此正好,咱们参同宗历来的规矩,收徒必要是双数,两人需结绳为兄弟,那孩子既然跟有缘到了参同宗,也让他入门吧。”
“可是,那孩子还未经测练,还不知资质高低,恐怕……”程启明话还未说完,就被师父伸手打断。
“无妨。”罗承捻了捻胡须,淡淡道:“你带着你小师弟下去休息吧,再叫人把你木师叔喊来,我有话和他说。”
程启明知道师父主意已定,便不再说什么,答应了一声朝外走去,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眼,只见师父罗承端重回坐在太师椅上,双目似闭非闭,嘴角便透着分难以捉摸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