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桂是一棵月桂树,她在苍澜山上修行了数千年,看着数千年里苍澜山的太阳的朝气暮落,云卷云舒,数千年时间也就那样逐渐过去了。
花朝节是苍澜山的大日子,山下的人都纷纷赶着去苍澜山上祭拜花神娘娘,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事事顺心。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
山下的戏子在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少男少女们穿着鲜嫩的衣服,在树林中穿梭嬉戏着,让原本冷清的山里也跟着喧嚣起来。
阿桂坐在枝梢,看着往来的人群,这样热闹的景象,一年只有一次,但仿佛怎么也看不腻一样。
阿桂翘着嘴角,跟着戏台上轻声哼起来。
树下女人在轻声的啜泣,“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萧郎,我等了你那么久,那么久,我以为……我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婉儿,”男子叹息着,“我原以为我回不来了,但是老天爷可怜我们,我从战场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我想着,要是我不在了,你可怎么办,所以我现在回来了。我……”
“太迟了……已经太迟了,我已经……”
盛装的年轻妇人跪坐在地上轻声啜泣,男子已经伸出去的手握成了拳头缓缓的收回来,“婉儿……”
阿桂坐在枝梢,好像几百年前也有这么一对人,说过同样的话,也曾在树下许下誓言,这还真是折磨人呢。
再次阿桂从千年的沉睡中唤醒的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
树干上被人刻上了一行字。
树下一对璧人相拥而立。女子留给阿桂一个婀娜多姿的背影,男子漆黑的眸子像是上好的水晶。
“婉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男子的声音温柔的恍如一阵清风缓缓地吹过阿桂的脸庞。
“萧郎,你若不离,我便不弃。”女子的声音如同苍澜山上的黄莺鸟儿一般动听婉转。
微风缓缓徐来隐约带来树下男女的对话。
“过来,过来,小姐在这边。”
阿桂还没有回过神来远处就传来大批人的叫喊声和脚步声。不一会衣着光鲜的贵公子带着大批的人马来到树林中。
“你们在干什么?快放开我妹妹。”来人厉声斥责道。
“哥哥,我和萧郎是真心相许的,希望你成全我们。”女子苦苦哀求道。
“婉儿,你堂堂相府千金,就要这样跟着这个穷小子走?赶快跟我回家,爹会既往不咎的。”
“大哥,我和婉儿……”
男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粗暴的打断,“谁是你大哥,来人,将小姐带走。”
说完身后就冲出来一群家丁,将树下的一对人分开。女子被她称之为哥哥的男人强硬的带走,凄婉的声音在山谷间不断回荡。
“穷书生竟然敢拐走我相府千金,来人,给我狠狠的打。”贵公子狠狠的命令道。
阿桂有些不理解,明明那两人看起来很般配,为什么要将两人分开,戏文里的才子佳人不就是这般般配的么?
阿桂趴在枝头想啊想,这世间的情爱到底是什么?是相依相偎的你若不离我便不弃,还是这些人口中的门当户对。
阿桂时常用手抚摸树上的字,女子婀娜的背影,男子狭长的眸子满是温柔。
萧郎,阿桂喃喃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啊。这样的话还真是动听呢。
对于苍澜山上的人来说,春花秋月,寒冬暮雪,几百年往往只是弹指一挥,阿桂跟着苍澜山一起慢慢长大,她时常坐在枝梢看着山下人换了一身装束又一身装束,不变的是台上的戏文还是咿咿呀呀的唱着,她时常想起树下的那对佳人。
她问阿桃姊,为什么世间有的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注定要遭受这么多的波折,像镇上的张员外家的千金与村口的李秀才,戏文里的张生崔莺莺,白素贞与许汉文。
阿桃姊告诉她,大抵是因为经过了这么多的波折,在一起才更加珍惜彼此吧。
阿桃姊说这些话的时候嘴角微微翘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是天上的月牙一般,只是看着园子里踱步的李陵玉。那个男人是无意间被阿桃姊救回来的,一直住在山上。
阿桂深深的叹了口气想,还有没有再一次,他们还会不会来这里,这一世会又会怎么样呢。
她抬头看着天空,碧蓝的天空点缀着几朵云彩,她想,神明大人啊,让我再见次,再见次他们,也算是一段终了。
萧绎捏着手中的杏花笺,娟秀的笔体是他从小到大熟悉的。
他想起那年夏天站在庭院回廊里叫他哥哥的少女,夏日的余晖映照在少女的脸颊上,红红的脸颊细嫩的如同水蜜桃一般,连上面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他红着脸,叫了一声婉妹妹,偷偷的牵了一下她的衣袖,紧张的心都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了。
可是后来呢,后来圣旨下了,李家有女,温婉贤淑,特封为贵人。他虽为亲贵,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跟高高在上的天子争。
薄薄的杏花笺被他在手里揉成一团,再被汗水浸湿,黏在手心很不舒服,但是他怎么样都不想放开,这样娟秀的字迹,这样好看的杏花笺,这样美丽的人,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李姑娘,你不日将进宫侍主,你我这样贸然相见有失体统。”
“殿下,你从前不那样唤我的。”他看见婉儿总是弯弯的眸子全是泪水,她哽咽着。
“圣旨以下,你我还是……”
“你明明知道我不想去的,你明明知道……”她缓缓地跪坐在地上,打断了他的话,捂着脸轻声啜泣起来。
“婉儿,你莫要这样。”他伸出手想要将她拉起来,却蓦地收回去。
女子抬头迅速地握住那双修长而白皙的手,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找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若殿下不弃蒲柳之姿,婉儿愿侍君终老。哪怕柴门荆织,粗茶淡饭,也甘之如饴。天涯海角与君相随。”
“凤不栖朽木,萧绎无德,婉儿错爱了。”他的心缩成了一团,抿着薄唇,漆黑的眸子里仿佛是一片冷然的湖。
“萧绎!”她明艳的脸上里充斥着愤怒,紧紧地咬住下唇,原本美丽的凤眼里满是不可思议,是恨意,“原来世间女子诸般痴情不过是棘手的包袱罢了……终是我托付错了人,”她缓缓的笑起来,紧紧地盯着他,双眸里的熊熊火焰仿佛要将天地都焚烧殆尽一般,“那么如君所愿,婉儿将进宫侍主。若我存活一日,必将与君共享炼狱之火,殿下意下如何?”
阿桂时常想,三生三世的情缘那么深厚,为什么再也没见过他们了。但是苍澜山下的世界那么大,他们应该在其他的地方像戏文里一样,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吧。这也算是她偷看过的另一折大团圆的戏文了。但是那样的话真是好听呢,她偷偷听过李陵玉对阿桃姊说过,她看着阿桃姊的脸颊如同三月的桃花一般,娇艳欲滴。
阿桂再也没在枝梢上偷看戏文了,她老老实实的跟在姥姥身边潜心修行。来去三个春秋,苍澜山上发生了很多事情,阿桃姊要跟那个李陵玉一起下山,姥姥的天劫要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临走前把阿桃姊关在后山里。姥姥走了之后阿杏姊偷偷把阿桃姊放了,阿桃姊跟着李陵玉走了,苍澜山上原本人就不多,一下子更少了。
等阿桂再次坐在枝梢的时候月桂已经开了,淡淡的花香飘到远处,馥郁芬芳。那个人就躺在地上,鲜红的血液把深色的袍子都浸湿,附近的绿草也都染上了鲜艳的红色,如同开出鲜红的花朵,美丽,却触目惊心。
阿桂的心仿佛突然间就安定下来,又一下子被提起来。
“若殿下不弃蒲柳之姿,婉儿愿侍君终老。哪怕柴门荆织,粗茶淡饭,也甘之如饴。天涯海角与君相随。”女子哽咽道。
“凤不栖朽木,萧绎无德,婉儿错爱了。”男子低着头,淡淡的说道。
画面猛地一换,女子美丽的凤眼含着泪水,满是不可思议,是恨意,眸中的熊熊烈火仿佛要将天地都焚烧殆尽,“原来世间女子诸般痴情不过是棘手的包袱罢了……如君所愿,婉儿将进宫侍主。若我存活一日,必将与君共享炼狱之火,殿下意下如何?”
萧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温暖柔和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淡淡的桂香迎面而来,沁人心脾,窗外传来鸟雀叽叽喳喳的声音,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人身心都放松起来,一切都有些不可思议,恍如梦境一般。
为什么不这样死去,为什么要活下来。他盯着床帐上繁复的花朵,盛开着,充满了勃勃的生机。
他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像被车碾过一样,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衣服也已经被换成了干净的白衫。
天气很好,雀儿姐站在枝头不断吱吱喳喳的和她斗嘴。
哎,你男人醒来,呦,小模样儿不错啊。
阿桂的脸有些发烫,心里暗暗地卒了一句,回头发现萧绎扶着门站在门口,一身白衫越发的衬得整个人长身玉立。
“你醒了……”阿桂想着雀儿姐刚才的话越发的不好意思起来,低头拨弄衣带。
半晌没人应声,一片阴影逐渐将阿桂笼罩其中,阿桂疑惑的抬起头,突然发现萧绎就近在眼前,近的可以看清他漆黑浓密的睫毛,越看越清楚。阿桂觉得“轰”的一声,脸颊瞬间滚烫。阿桂紧张的闭上眼睛。
“给你。”头顶传来闷闷的男声。
“哎?”阿桂睁开眼睛,看见萧绎指尖捏着一片树叶,狭长的眸子满是促狭的笑。
阿桂觉得自己浑身都开始滚烫起来,雀儿姐还在身后聒噪的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看吧看吧,还说不是你男人,脸都红成猴屁股了。”
“承蒙关照。”头顶传来淡淡的声音。
阿桂一愣,点点头,“噢,对了,你绝对不可以走出这个院子哦,出去的话你会死的,你的伤还没好。”
萧绎没有说话。
“怎么了?你不喜欢这里?”阿桂有些着急。
萧绎笑了笑,“当然不会。”
“阿桂从小就在这里长大,一次也没有出去过,我听说外面是个很美得世界呢,有好多好吃的东西和好玩的东西,但是姥姥总说外面的世界太可怕了。”苍澜山的天空那样蓝,阿桂想了想,撅起了嘴巴。
“外面的世界啊,”萧绎顿了顿,眼前的这双眼睛清澈而透明,仿佛一眼能看到底,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叹息着,“大概你不会喜欢的。”
阿桂抬头,疑惑的看着萧绎。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啊,好啊,阿桂最喜欢听故事了。”
“很久以前,有位皇子喜欢一个贵族的女子,喜欢到连多想想都是罪恶。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是后来,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也喜欢那个女子。那是深宫中最珍贵的一株兰草,皇子又怎舍得让她去经历逃亡的风霜。于是她嫁给了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不到一年,皇子就因为‘谋逆’被逐出领地,四处逃亡。”
“那那个皇子后来呢?”
萧绎睁开眼,眼前这双透明而清澈的眼睛满是疑惑,他淡淡道:“后来……大概已经死了吧。”
夜晚的苍澜山格外美丽,窗外月光晴朗的照耀这整个苍澜山,像一层薄薄的纱,那个人就坐在院子中央她最喜欢的桂树上。
阿桂站在树下,看着从树枝间伸出一双白皙修长的手,阿桂想要拒绝,身体却越过自己的脑袋自己行动,将自己的手放到那双修长的手上,等她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树枝上。
夜空中的圆月明亮而温润,四周一片寂静。萧绎温暖而干燥的掌心一直熨烫到阿桂的心尖儿上。
她想,就这样多好,岁月无声,现世安稳。
“留下来好么?”阿桂听见自己的声音,“一直一直住下去,陪阿桂看春日朝雾,夏日晴好。”
“阿桂啊,”萧绎叹息着,默默她的头,柔软的头发在手心里,仿佛某种小动物的皮毛般舒服,“谢谢你。”
萧绎就在苍澜山住下了,每天陪着阿桂,有时候给阿桂讲讲人间的趣事,教她做各种事情,阿桂觉得就这样直到永生永世也是好的。
雪天是阿桂最喜欢的天气,厚厚的洁白晶莹的雪花将所有的东西都染成了白色。
萧绎正坐在屋檐下教阿桂下棋,阿桂突然抬头看向门口。
“怎么了,阿桂?”
“有客人来哦。”
“客人?”萧绎疑惑的看向门口,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目瞪口呆的站在门口。
“似乎是在山上迷路了呢。”阿桂轻轻地说道。
“仙……仙境?”老人喃喃道。
阿桂将老人请进屋内,帮他包扎好伤口,萧绎正好端了一壶热茶过来。
“已经是隆冬腊月了,老人家还来这种深山?”萧绎将茶缓缓地倒入老人的杯子中。
老人抿了一口茶,叹息道,“说来话长啊……前些天山下来了许多官兵,说是有个谋逆的皇子逃到了山里,非押着我们进山带路,我惦记着家里只有一个老婆子,寻个空当逃了出来,却不想遇见风雪迷了方向。唉……幸亏仙人搭救,要不我这把老骨头怕就埋在这里喽。”
阿桂一听“仙人”二字抿嘴有些想笑,却听见萧绎虽然嘴角含笑,但眼里寒意却仿佛同这漫天的风雪一样。
“这日子呀……真过不下去了。”老人重重叹了口气,“听说皇上被一个妖女迷得昏头转向,敢说实话的王爷大臣都被杀个精光,……那女人怕是上天降下来惩罚咱们国家的吧?”
“这样啊……”萧绎突然笑了笑,坐到老人的身边,“我教你一个办法吧。去把官兵带到山林来,告诉他们要找的人在这里。若你照做,至少能保全家平安富足。”
茶壶还在缕缕冒着热气,屋子里专门为他生的炭火把整间屋子都哄的暖暖的,阿桂却突然觉得浑身冰凉。“……你要走了?”
“嗯。”
“可是走出去的话你会……”阿桂有些着急。
“我知道,谢谢你这么多天的照顾,小阿桂。”萧绎伸手拍拍阿桂的头,狭长的眸子满是温柔。
阿桂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从眼眶里争先恐后的涌出来了,但她也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紧紧的抓着萧绎的衣袖,生怕她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不见,“不要走,你会死的……会死的……你看,这个世界这么大,我才刚刚找到你……我还想跟你在这苍澜山上看春花秋月,看寒冬暮雪,我……”
萧绎伸手轻轻地环住她,他想起她站在桂树下用清澈的眼眸看着自己说,我叫阿桂。她坐在桂树上说,留下来好么?轻声的叹息,“别害怕啊,小阿桂。正因为世界这么大,时间这么长,我仅仅是你生命中短暂的一个瞬间而已。你还有足够的时间用来遗忘和改变。去吧,帮我送那个老人家下山,这是我最后一个愿望。”
风雪还在不断的飘着,晶莹的雪花洒在脸上,又很快的消失,变成一道水线划过脸颊。萧绎有些想笑,咧开嘴却牵动了伤口狠狠的疼了一下,却又被迎面而来的寒风冻的麻木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这样漫无目的的走着。
他扶着树干,感受着手下的凹凸不平的手感,轻声的笑起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苍澜山啊,苍澜山还真是仙境一般,也不知道小阿桂怎么样了。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看见一双泪眼。“你还是来了啊……”
“别哭啊,”他抬起手想要帮阿桂擦掉眼泪,但是手中的鲜红却被眼泪晕染开来,“你还有那么长的生命,我啊,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你还会遇到更多的人,更多美好的事。”
阿桂抽泣着摇头,“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阿桂滚烫的泪水流下来粘在他的手背上,奇异的熨烫了他的冰冷的心,“之前和你说的都是吓唬你的,”他轻轻地笑起来,闭着眼睛突然想起那年在回廊里的少女,在太阳余晖下脸颊红红的,细嫩的如同水蜜桃一般,连上面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婉儿。他的心里默念着。
“外面啊,其实是个很美的地方。江南的桃红柳绿,塞北的大漠斜阳,美好的女子,蹁跹的少年……小阿桂,都替我好好看看吧……”
阿桂抬头,雪花缓缓地飘落在脸上,和滚烫的泪水融合在一起,缓缓的从脸颊上留下来,滴落在雪地里,再被雪花覆盖住,然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阿桂想,今年的苍澜山可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