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染风不理会那个疯女人,一剑贯穿她的右肩,将她钉在枫树上,鲜血浸透唐九心的衣衫,那女人终于不再乱动。
“蛇蝎女人说的是你自己吧?很不巧,我平身最痛恨对我用毒的人,你害谢二受了极重的内伤,我还不想一下子就结束了你的痛苦。”那一瞬间,染风的眼中仿佛映出七年前那个人的身影,微微扬起的唇角,笑起来如春风一般的男人,让她原本轻笑的脸变得讥诮。
唐九心仰起脸,正视着染风:“……未谋哥哥,你,你来了。”
染风目光在她的瞳孔上停留片刻,几乎本能地拔剑回头看去,黑暗一片,微微可以看见一颗枫树的黑影,什么也没有。等染风的目光再次回到原处,已经没有了唐九心的身影,只有枫树上的点点红斑,和浓重的血腥气味。染风快速赶回篝火,见谢诸琴虽然虚弱地喘气,但是人还在木椅上,所有的蛇已经撤退,才微微舒了一口气。
谢诸琴抬眼看她,露出一个笑容,无力却安详,似乎也在同一时刻感到了心安。寂静的夜里轮椅咔嚓咔嚓的响声显得尤为亲切。染风剑尖犹在滴血,轻轻甩了两下,归剑入鞘,轻松过来道:“我还以为尹未谋把你抓走了。”
谢诸琴的眼眸一暗,抬起无力的手将染风的剑拿过来,重新拔出来,细细擦拭一番。子啊染风的眼里,那张脸始终是模糊而遥远,就像初次看见他,在谢家的竹林里,青青嫩嫩的竹叶掩映着他蓝白色的衣襟,儒雅却渺远,他的心底有化不开的孤独忧郁,也许是来自他的腿疾,也许是因为背负盛名,或者他生来就是如此。
谢诸琴将“离别”擦干净了,抬眸道:“他抓我干什么,我对他又没有用,唐九心呢?”
染风将手靠近火堆,九月的夜有些凉,雪青色的衣衫单薄。“哼,看来是被带走了。”
“看来?”谢诸琴微微诧异,想到她用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来寻找唐九心的藏身之处,莞尔。
染风道:“我一转身人就不见了,我不知道还有谁有这个能耐。”不再多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枫树闭目。想来小时候也不是没有这样露宿,当年在梅林里还是常常爬树的一个人,相较于此,自然没有寻常大小姐的娇气。
火堆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渐渐只有一个虚幻的影子在眼前晃动,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回到了很远的过去。
那一年的绛园下了好大的一场春雪,她同程宁业在谢良的甘露园拌嘴动手,慕紫刚巧进来,带来了一批少年。小时候的她聪慧但是性子极懒,最讨厌练字作画,倒是后来和沈郁之学了一身好武功。程宁修和程宁业都挑了一个书童,轮到她了,她随随便便指了一个身穿灰色破棉衣的少年,没想到会导致了往后的一场事变。
那少年姓尹,叫未谋。他说,这名字取自“朝花不与东风便,未曾谋面已相识”。他有一双灰褐色的眼,像是下雨的天空,那两个淡淡的酒窝反而笑得阳光,两条眉毛将原本有些女气的面貌衬托得英气十足。他有一手好字,形散而神不散,一笔一划中都透露出一种春日林风的气息,别人很难模仿。当然,那时候的染风还没有察觉这些,只是觉得他的字很漂亮。
某日,谢良指着一片策论道:“君王不畏天变,黜逐贤臣,恐国家空虚,社稷不保。”
程宁业道:“早该杀了一帮小人。”
闲时染风将那日话题再拿出来与尹未谋小说,那少年淡淡一笑,答道:“小人不能尽杀,明君应当知人善任,小人有小人的好处,贤臣有贤臣的好处。”恐非那时,她应该早些察觉他,这本不是一个甘居人下的小子。
那双眼平时总是灰褐色的,温和亲切,而当他出手伤人时,那双眼便变得清明,幽深如墨,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人吸了进去。
染风醒来的时候,东方已经微白,谢诸琴靠在木椅上,轻微的呼吸声表明他还在睡,火堆早已熄灭。染风一动,便从身上滑落一件外套,是谢诸琴的。她轻笑,何时自己居然能够毫无察觉?是因为谢诸琴多年跟她而使得她无防备?还是因为梦中想起与尹未谋的少年时光而缺少警惕?她起身将衣服重新该在谢诸琴的身上,昏昏暗暗的枫树林显得鬼魅,万千枫叶如同一只只手,等着她陷入包围。
她想起豫王还在北方征战的时候,她被扔在绛园,没有母亲的呵护,成天被慧妃和柔妃欺凌,只有霜叶肯护着她,年幼的时候觉得孤独苍凉,人事浅薄如纸,鄙夷而傲慢的性子倒是吃了不少苦头。而今想起,那段时光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熬了,至少,那个时候霜叶还活着,父王还好好地,她珍惜的人都安然无恙。
谢诸琴已经醒转,染风对他笑笑:“你是嫌自己的衣服太多还是怎么?”
谢诸琴苍白的脸突然变红,目光别过染风,不语。染风心下好笑。谢诸琴一直都是一个不怒不嗔的人,没想到还会脸红,当即说:“好了好了,多谢你。”
染风正要给谢诸琴把脉,谢诸琴的手飞快一缩,染风当下抓住:“你做什么,别动,我看一下你的伤势。”谢诸琴只得避开她的目光任她倒腾。染风微微心安,伤势没有什么恶化的迹象,吩咐道:“你有带很多药吧?看你那机括像是什么都有。”
谢诸琴嗯了一声:“我没事,死不了。”
染风被他这么一说,虽然不爽,到底了解他的性子,不再计较,将注意力放到怎么和谢焚月会和上。
还没等染风开口,谢诸琴已经道:“朝着一个方向一直走,等出了这万枫林再做打算,大哥不是傻子,应该也会在外边等我们。我们再不出去,就会很危险,说不定又有什么人来了。”
染风点头,他说得对,只能走出这里再做打算。
天亮了,染风推着谢诸琴走,速度是慢了一些,心想着一天应该可以走出才对。一路上都是相似的枫树,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这一路,没有一个惯常穿梭在这里的人带路,走个十天半个月也走不出来。染风暗暗观察着脚下的泥土印记,尽量搜索马蹄印和车辙,循着过路的商旅的足迹。走了半日,二人又饿又渴,算上前一天晚上,已经许久不曾进食,染风倒是还受得住,就怕谢诸琴撑不下去。
远远地,听到驾车的声音,染风心下一喜,与谢诸琴交换一个眼色,二人心中同时想到,有办法了。
前头马车不紧不慢,赶车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单看眉目还算可以,皮肤黄黄的,身子很瘦,好像他家主人成天饿着他似地。
染风当下拦车道:“小兄弟慢走。”
那少年似乎也注意到他们二人,“吁”了一声,那马速自然下来,与二人一个照面。近处看那马车,样式古朴,非时下流行的款式,六成新的漆面,不大不小。
少年问:“请问二位可是迷路了的?”
染风点头,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她本就长得漂亮,笑起来的时候大大的眼睛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道:“我和弟兄出门在外,路上被劫了马车,落得狼狈模样,这万枫林前前后后走了一天愣是没有出路。”
少年的余光看见染风腰际的一把剑,露出几分狐疑,犹豫道:“姑娘您是……?”
染风笑笑:“跑镖局的,正要去朔州的扬威镖局呢,想不到贼人功夫太好,侥幸保得一名,再说……”她的目光撇到谢诸琴,那少年立刻明了,想来是这位弟弟不便行走,拖累了姐姐,所以才会如此。
少年又道:“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染风道:“小姓谢,谢兰,这是家弟谢琴。”
少年似乎有些犹豫,回头向车内道:“少爷,外头有对流落的姐弟,您看……?”
车窗微微撩起一丝缝隙,染风感觉一双锐利的眼光扫过,顷刻,车内传出那少爷的声音:“安涉,让他们上车吧。”那声音低沉温和,清隽仿佛寺院里的钟鸣。
那叫安涉的少年对着染风与谢诸琴笑道:“少爷这么说,就上来吧,不过我们家少爷有些洁癖,不太喜欢被人打扰,可否请二位就坐在外头,这长凳也足够,令弟的木椅可以放在马车后头。”
染风道谢,二人扶着谢诸琴上车,染风坐在安涉的另一边。车子再次启程,速度要比染风二人行走快何止一倍,目标也明确。
安涉似乎很高兴有人同行:“我家少爷也要取道朔州,天黑我们就能到朔州范围的何家镇了,到了那里去朔城,也就半天路程,二位尽可放心。”
染风再次道谢:“我放心。你家少爷怎么独自出远门?”
安涉一边驾马一边答道:“谢姑娘可知道锦州的伯颜侯爷?现在虽然在京城陪着小皇帝,想当年也是从锦州发家,锦州城的姬楚原姬大人就是我家少爷的未来老丈人,我家少爷这次就是去娶他的小女儿姬白珠小姐。”
染风含笑,脑海里立刻搜罗关于姬楚原的资料,姬楚原是最早跟着伯颜侯手下将军,在他去京城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后,一直驻守原本西南的势力,在西南除了天涯明月楼的沈別之之外,是第二个说得上话的人物。想那车内的人低沉清隽的声音,必然是相貌学识均属上乘,不知何人。
“居然有幸见识到姬大人的未来女婿,我虽是一介女流倒是听说姬楚原大人的传闻,却不知道姬大人的女婿是何人。”
安涉笑笑:“我家少爷行事向来行书不显山露水,同那些个名声在外的公子不同。我们是东南的,我家少爷姓韩。”
染风一副兴致浓郁的样子,“哦”了一声,却不知自己所知中有什么人是姓韩的。目光与谢诸琴一个交接,见他虽然不说话,倒是一直都在凝神细听。
那安涉见谢诸琴一直沉默不语,问:“令弟可是一个不喜言笑的人儿?”
染风点点头,附和道:“家弟素来性子寡淡,自从……就更不喜欢说话了。”欲言又止,虚虚幻幻,任那安涉自己去想象。
安涉瞥了一眼谢诸琴,游戏同情,便知同染风讲。美貌的人就是有一种天生让人想亲近的魅力,配上染风的大眼睛,灵动善言,立刻博得了安涉的好感。原本有些放不开的少年安涉也随着染风的趣言说话顺畅多了。
“闻姬大人有个小女儿生的极为美貌,不知是真是假。”染风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帘子,继续与安涉说话。这韩公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居然能娶到姬楚原的女儿,非一般商户所能及其一二。看来不是只有程宁修会结亲,伯颜侯爷也喜欢搞这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