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的学校，在一条大河的边上，那条河在春天的时候最美。水从上游慢慢涨起，带来许多鱼儿在水面跃起，晶莹莹闪亮一下又落入水中。许多船在水面驰过，汽笛声响彻两岸。两岸是无际的柳林，绿莹莹的，散发着春天的气息，林间有绿油油的草地，走在草丛中，可以闻到清香，偶然还有野花，蓝色的，或者红色的，叫人不由自主地停步，蹲下去观赏。
北斗喜欢在课间时候，去那里溜达。有时候，放学很早，她也会去那里，一个人静静地看着流水，看对岸停泊的轮船拉响汽笛时腾起的白烟。北斗喜欢带一本小说去那里，坐在林间一根倒木上，读港台人物那些缠绵的爱情故事，对她是一种享受。
那天下午，学校早早就放了学，北斗又去那里，坐在林间，细细品读一本琼瑶的书，很快就专心致志了。
身后似乎有动静。回身一看，一个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哩！已是初夏，他穿着一件短汗衫，露出健壮的双臂，他的眼睛很亮，一头黑发，有些乱。北斗的脸瞬间红了，这个粗犷的少年，一下子叫她感到不好意思。少年开口了，语气却很文雅：“请问，你看到一只黑狗跑过去吗？”北斗茫然地摇摇头。少年显出失望来。北斗不忍，问道：“是你养的狗啊，怎么会跑丢了？”少年说：“刚才在那边还跟在我后面，这跟人说了两句话，就不知跑哪里去了！”两手合成个喇叭状，叫着：“虎子！虎子——”这样叫了好几声，很远的草丛那里似乎有动静。很快，一条黑色的小狗欢快地从远处跑来，跑到跟前，绕着少年又是蹦，又是摆尾。少年蹲下来，摸着小狗说：“叫你不乱跑的，小心别人捉你去！”北斗看少年，语气那样温和，完全像一个慈祥的老太太！不禁笑了。少年站起身，不好意思地说：“这家伙，像个孩子，就会淘气！”北斗说：“你不是孩子吗？”少年笑了：“你也一样。”
两人谈起话来。少年也是高中生，另一个学校的，和北斗一样，都是高二。他说，现在整个班上，只有一件事，考大学。“我妈妈现在只要一见我的面，就问功课怎么样了？模拟考试得了第几？其实时间还早得很，要到明年才高考哩，大人们都是这样急。”北斗蓦地想起，他还有大人关注，我的爸爸妈妈呢？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不吭声了。
少年很敏锐，一下子发现了北斗的情绪，他关心地问：“你怎么啦？我说错什么了吗？”北斗摇摇头。那狗深通人性，看主人对北斗亲切，也跑到北斗身边，用嘴轻轻拱北斗的脚，这个小动作又让北斗笑起来。
少年主动说，他叫赵一垒。“堡垒的垒啊，”他笑着说：“我爸爸给我解释过，是希望我将来在任何地方，都能坚强，比别人强。”怕北斗不懂，他又说：“就是要我做个碉堡。其实碉堡哪是好做的？我们班上，成绩比我强的就有好几个。我要是碉堡，他们就是炮楼了！”这个解释有趣。北斗便说了自己的名字，同时想，赵一垒在班上，只有几个人比他强，那么是不错的了，相比自己，数理化那样滞后，我不能跟他比。赵一垒不知道北斗想什么。他睁大眼睛，看着北斗说：“你叫北斗？北斗星？你是天上的星星呀？”不等北斗回答，又说：“你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一个镜头，有个电影里面，满天的星星，下面是一个静静的碉堡，周围特安静，景色很美！”北斗又笑了说：“你才是会联想哩，有那么巧？”赵一垒也笑了。两人就觉得彼此有些亲近了。少男少女，原本用不着许多时间就可以亲近。
天不早，要回家了，赵一垒走前面，北斗跟着，小狗摇头摆尾前后跑。到一个路口，赵一垒指着远处说：“我的家就在那里！”北斗看去，那里是一片红砖红瓦的宿舍，不用说，是一个工厂的住宅区。赵一垒说，他父母就是工厂的，不过现在下岗了，不做工了。北斗看着赵一垒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
这以后北斗就常常到那片江滩去，总能碰见赵一垒。有一天，赵一垒骑个自行车，小狗颠颠地跟着，车后座带着一个大筐，到跟前，他跳下车，从筐里拿出一个纸包说：“给你，喝了它！”北斗接过来一看，是牛奶。问他哪来的？赵一垒乐呵呵地说：“给我们奶站的机动牛奶！”这才知道赵一垒在送牛奶。他父亲下岗后做送奶工，赵一垒看父亲年龄大了，有空就帮父亲去送。北斗听说就不肯喝，说赵一垒出了力气，他才该喝。赵一垒笑笑说，他的身体强得很，倒是北斗，弱不禁风的样子，该多吃多喝，不然将来就是考上大学也不能读书。北斗说：“我不会考大学的。”赵一垒认真看了看她，慢慢伸出大拇指来：“说得好！我就不想考大学。人们做事，总喜欢一窝蜂，有什么意义啊？”他说，现在大学扩招，到处都是大学，人人都是大学生，其实真正要一本或者二本才是过去的大学水平。而考一本，他没有把握，二本也很勉强，如果考不上一本二本，花几年时间去某一个学校玩耍一番，他耗不起。社会上，很多地方根本不需要大学生，比如经商，就不需要文凭。“你知道吗，香港的一些富豪，都是没有读大学的！”赵一垒的理想，就是自己开一个店子。“做什么都可以啊，想想看，自己做老板，想卖什么卖什么！”他一本正经，说得北斗咯咯的笑。
北斗问他，早晨送不送牛奶？赵一垒说，就是要早晨送，天不亮，就把牛奶送到客户奶箱里，赶早餐。北斗兴奋地说，我和你一起送！赵一垒笑着说，你能够来啊，你妈妈准吗？直到这个时候，北斗才把自己的身世对赵一垒讲了。母亲离家，父亲远走，自己寄居在叔叔家，多亏婶婶善良，不然，在这世上连立身的位置都没有！说到伤心处，北斗放声大哭，赵一垒慌了，连声说对不起，不该触碰北斗的心事。北斗看赵一垒惶恐的样子，又破涕为笑，把赵一垒给她擦泪的手巾，放在赵一垒额上，为他擦去汗水和灰尘。
两人深深对看了一眼，觉得对方无比亲切！
第二天清晨，北斗早早起床，轻轻拉开门，回头看看，又轻轻带上门，蹑手蹑脚走了几步，马上开步跑起来。
街道很静，偶然有早起赶路的，路边的早点店已经开门，炉火熊熊，热气翻腾，北斗按照赵一垒说的路线，穿街过巷，到了那个街口。远远看见，赵一垒推着自行车，在那里眺望哩！看见北斗，赵一垒说：“今天你来，不能骑车，我把远处的位置提前送了。我们一起送附近的。”北斗说：“哟，我给你添麻烦了。真对不起啊！”赵一垒说：“哪里话！有你在一起，我的劲更大！”两人推着车，后面一个大箱子，送起牛奶来。
附近的人家也不少。很多人家都在巷子深处。到这样的地方，北斗就叫赵一垒等在外面，她拿着奶盒，蹦蹦跳跳地跑进巷子，将牛奶放进奶箱，又跳着回来。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把牛奶送完了。
天气确实还早，城市刚刚苏醒，公共汽车开始在马路上奔驰，行人还不多，北斗说，我们去江边吧？赵一垒说，江边露水大，没有地方坐。他说那边街上有个公园，里面有亭子，去那里。两人快步走到那里，这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公园，里面有池塘，有苗圃，有假山，有亭台楼阁。一些早起锻炼的老人零零落落在草地间散步，没有人看他们。两人走到一个长廊似的亭子里，在凳子上坐下来。北斗看着东方，那里，太阳正预备升起，先将一片嫣红放出来，映得亭子里也是红红的，北斗的脸也是红扑扑的，赵一垒停好车，走进来，看着北斗，一时呆住了。北斗说：“你看什么呀？”赵一垒轻轻说：“你真好看。”北斗的脸又添了一点红：“不许你学坏！”赵一垒说：“我怎么坏了？”北斗说：“对女孩子说好听的话，就是坏！”又补充说：“不许你对别人这样说啊！”赵一垒说：“我知道。”北斗看着赵一垒，傻傻的样子，笑起来，一把拉住他，坐在自己身边。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说了许多话。北斗说要上学了，两人站起来，就在那一刻，赵一垒忽然抱住了北斗！北斗看周围没人，也不挣扎，由着他。两人静静地依偎着，北斗的头埋在赵一垒胸前，感到非常安心。
从这天起，两人都觉得彼此间，又多了点什么，只要有空，两人就见面，在那江滩上，而且都有小狗虎子在一起。北斗把赵一垒的事情告诉了弟弟卫国，有一次，三个人在江滩上，和小狗虎子一起奔跑，玩得很开心。事后卫国对北斗说，他很喜欢赵一垒，觉得是个可靠的朋友，北斗听了很高兴。
日子静静地流逝。每天，君浩和王小娜辛勤地卖饼，卫国和北斗上学，到晚上，四个人回到家，热热闹闹地吃饭，说话，然后安静地睡去。
君实还是没有消息，日常生活中，再也没有人提起他了。社会这样杂，到处是流动的人，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不愿提君实，是不愿意往不好的方面想他。北斗开始还有时在夜里想父亲，很伤感，后来赵一垒走进了她的生活，总是让她感到快乐，渐渐的，不那么刻骨铭心地思念父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