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修远出城的时候,子期正站在傅潼家的阳台上眺望他的方向。
夜色沉沉,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天幕如盖,遮一方天地。
子期看了好大一会,才转过身来,低头看了看一直站在他旁边的毛毛,低声地说:“是啊,运气还真的挺好。”
一人一狗走进客厅,傅潼正在沙发上酣睡。毛毛自顾自的跳上去,在傅潼身边找一处位置躺下来。傅潼迷迷糊糊伸手摸了一下毛毛,她似是习惯毛毛每天晚上挤在自己身边,眼睛都没有睁开,低声嘟哝了一句什么,揉了几下毛毛,就又沉沉的睡过去了。
子期站在客厅的阴影里看着这一切,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他看着傅潼淡静沉睡侧颜,睫毛长且密,似一圈阴影。今晚的月光轻且薄,在她脸上薄膜一般闪着微光。子期走到傅童身边,盘腿在沙发前坐好,伸手握住傅潼的一只手,他看她手掌微曲恰恰弯出一个小小手掌的空隙,可以容他的手放进去,十指紧扣,掌心密密相对如恋人般无间。他叹息一声闭上眼睛,稚嫩面容上有苍凉意味。
武桥感觉到药力渐渐挥发出来,他扭曲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他安静了一会,问武泊:“时间?”
武泊看了一下手机:“凌晨四点半了。你昏迷了快18个小时。”
武桥嗯了一声:“胡杨?”
武泊想了想,简单的说:“胡杨受了很重的伤,被妖族的人带出城了。胡三爷拿了星辰乱和羽化丹跟顾叔叔换了长青丸,现在也应经已经出城了。”
武桥的眉毛一挑,正要说话,武泊接着说:“三哥劫了路林的女朋友,要路林去找胡三爷下落。”
武桥愣了一下,吐出两个字:“笨蛋。”
武泊接着说:“三哥被路林抓了,路林要三哥换他女朋友,正在客厅里等着呢。”
武桥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喊出了三个字:“大笨蛋。”
武泊挠挠头,好奇的问:“三哥怎么会输给路林呢?”
武桥的表情又开始扭曲了:“没脑子。”武泊看着他,武桥小小的喘了一口气,轻声说:“路林是鹿九的儿子。”
武泊皱着眉头。
武桥看着他,知道这个堂弟平日里痴迷医学,并不太了解修行界和妖界的事情,于是忍者胸口的疼,又解释了一句:“胡三,鹿九。”
武泊脸上露出了解的表情:“那他怎么能住在城里呢?”
武桥停了几秒钟:“他妈妈是个普通人。”
武泊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怪不得三哥说什么混血儿。”
半小时后,路林站在病床前,看着包扎成木乃伊一样的武桥。
武桥努力的抬高了头部,让站着的路林可以看清楚自己的脸,他无比认真的说:“对不起。”
路林低头看着他,眼睛深处依然是金色的:“道歉的不应该是你。“
武桥努力咧开一个微笑:“我是他哥,他是为了我,所以,都算我的。”
路林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他想了好大一会说:“我没有兄弟。”顿了几秒钟,他接着说:“我是说,亲兄弟,我的那些哥哥们都不认我,他们都想杀了我。”
武桥刚想说什么,路林接着说:“所以我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要替他道歉。”
武桥想了一下,问路林:“那你为什么要救刘莹莹?”
路林想也不想的回答:“她是我女朋友。”
武桥接着问:“可是这样会让你暴露,你在城里这么多年,你不出手,没有知道你真正的实力。”
路林又说了一遍:“她是我女朋友。”
武桥接着说:“武夜是我弟弟。”
路林看了看他,明白了武桥的意思,他摇了摇头说:“不一样。没有武夜,你还是武桥,只是少了一个弟弟,没有了刘莹莹,路林就不再是路林。”
武桥张了张嘴巴,他有些愣住了,他知道路林和刘莹莹感情一直很好,但是他完全想不到路林会这么在意刘莹莹,他突然觉得嘴巴里有些泛苦,他第一次意识到,武夜可能真的犯了一个大错误,这错误不是低估了路林的实力,而是低估了路林对刘莹莹的感情。
他想了想,认真的说:“对不起,这一次,不是以哥哥的身份说,而是以武家人的身份,武夜犯了个大错误。”
路林轻轻的点点头:“他是犯了个大错误。”
武桥问:“你想怎么做?”
路林说:“我跟你爷爷说了,我要刘莹莹。”
武桥说:“我大哥已经去接人了,应该快到了。然后呢?”
路林认真的看着他:“然后,然后不是我想怎么做,而是你们想怎么做。”
武桥明白他的意思,路林父系一脉的天赋已经觉醒,这一次他又如此强势的伤了武夜,这对于掌握着天罗阵近千年的武家人来说,无疑是一记重重的耳光,即使是武夜自己找抽,可这记耳光毕竟是打在了武家的脸上。
就算武桥可以假装脸不疼,可是两天之内连着折了两个以战力著称的武家第三代,胡修远凭着药和星辰石可以安然出城,在很多武家人看来已经是耻辱,再来一个半妖如此赤裸裸的打脸,肯定有很多人是忍不了的。而这个很多人里面,一定会有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的武夜。以武桥的了解,武夜只要能安全回来,日后肯定会去找路林。
武桥问他:“想出城?”
路林摇摇头:“不想。”他顿了顿,加了一句:“刘莹莹喜欢这里。”
武桥想了想:“你只要保证武夜的安全,人你随便揍,只要不死不残就行,这事,我帮你压下去,虽然不敢保证你还能跟以前一样,但至少可以让你在城里住下去。”
路林又摇头:“不行。”
武桥又一次愣住了,在这之前,他一直觉得全城城里,他是最了解路林的人,他知道他的来历、身世,知道他的血脉天赋已经觉醒,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知道他的作息习惯,甚至知道他的本命法器是什么,但是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完全不了解这个一直看上去温和无害腼腆沉默的半妖。
路林看了看目瞪口呆的武桥:“我不怕你们找我麻烦,我要你们保证不再找刘莹莹麻烦。任何理由,任何人,都不行。”
“会有武家的愣头青排队去找你的,你也不怕?”
“不怕。我知道天罗阵的厉害,可是我是半人,我只要不狂化,天罗阵不会对付我。这城里,需要我狂化才能打的人不多。”
武桥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
路林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又打了武家的脸:“而且,我的种族天赋就是阵法和空间,就算狂化,我现在的阵法也能挡天罗一刻钟,一刻钟足够了。”
武桥忍不住问:“你跟武夜打,用了多久?”
路林想都没有想说:“狂化一分半钟。”
武桥觉得自己的脸快被抽烂了,他记得路林曾经想都不想的说他不是胡修远的对手。武家人安逸了百年,一城独大,而现在,号称最能打的他和武夜两天之内先后被打残,却没有留下任何敌人,胡杨虽然重伤,但是却被胡修远拿走了药,以妖族强悍的恢复力,估计很快就可以恢复。
武桥喃喃的重复了一句:“狂化一分半钟。”
路林看他失魂落魄模样,知他理解错了,解释了一句:“武夜是很能打,我不狂化的很难赢他,而且我狂化的同时开了一个缚灵阵。”
武桥知道所谓的缚灵阵是一种可以暂时降低修行者法力的阵法,是以前妖族对付修行者常用的,这种阵法的威力很大,据说绝顶的阵法高手施出的缚灵阵甚至可以让修行者短时间法力全失,但是这种阵法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需要耗费施法者的寿元,基本上算是以命博命两败俱伤的打法,所以渐渐的使用的妖族就少了。
武桥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又叹了口气,没有问出来。
路林看了看他,突然笑了一下:“一年半换一分半钟。“
武桥又叹了口气,心里暗暗的骂了一声武夜,他开始交往路林,是抱着试探和好玩的心态,因为在这个城里,能得到武家人同意长期居住的妖族很少,路林的身份不同,并没有像其他的妖族一样对他有那么大的抵触,慢慢的接触多了,他渐渐发现路林的妙处,那就是这个人性格温和单纯不惹事端,而且两族虽然都对他有戒心,但相对来说都没有那么排斥他,他的半妖半人的身份让他在这个城里有一种微妙的平衡能力,武桥从他那里知道了不少妖族的事情,他一直把路林看成是一个联络人,这也是为什么一出事他第一个去找路林打探消息的原因。但是现在,武夜的一时冲动把这个平衡打破了,不管路林愿不愿意,他都被这一战推到了妖族的那边。而现在武桥知道了路林的实力比自己原本想象的要高,这样一个可以在天罗阵下来去自如的高手成了敌人,武桥只能在心里又骂了几句武夜笨蛋白痴没脑子。
武桥想了想,艰难的张口问:“你和胡三爷谁更厉害?”
路林摇了摇头:“这个不能比,天罗阵不会针对我,在这城里我和人类一样,但是胡三爷不同,他是真正的大妖,他只要出手,即使有掩灵阵在,也很快会被发现的,所以他在城里很难出手,要出手也必须要速战速决。在城里他跟任何人打都没有优势,但是出了城,如果他全力出手的话,我应该不是他的对手。”
他想了想接着,有些犹豫的慢慢说:“胡三爷20年前受过重伤,据说被打回原形了,以他的级别,很难受伤,但是一旦受伤很难好,传闻他的伤一直没有完全好,因为,这些年来没有人再见过他出手。”
武桥直接问:“照你这么说,其实,胡三爷这一次进城是冒了很大的风险,他其实不太可能出手。”
路林点点头:“我猜是这样的。”
武桥眼神一暗,胡三爷不能出手,却逼着他三叔以药易药安全出城,虽然这其中武夜无意中帮了大忙,但这份魄力,的确是让人佩服的。
武桥接着问:“胡三爷进城的到底是为什么?”
路林的眼前闪过那个清俊少年和那只黑色小狗,他摇了摇头:“我不清楚。”
武桥说:“胡杨跟我说,胡三爷来是要取一样东西走,原本就属于妖族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路林摇摇头:“我见到他的那一晚,他说要我带个口信给武家人,我说我只带口信,但是对他在城里要做什么没兴趣,也不想知道,我不想把刘莹莹牵扯进去。”
武桥一顿,最终刘莹莹还是被牵扯进来了。他实在不想和路林讨论刘莹莹的问题,路林冲冠一怒为红颜,连寿元都可以拿出来随便拼,让他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感叹:“再厉害的男人,遇到感情也都变成了白痴。”想到这,武桥赶紧转了话题:“说道这里,胡杨到底是什么身份?胡修远的义子,他也是那一族的?”
路林摇了摇头:“我离开那一界的时候,还不知道有这个人,据说是胡三爷在山里养伤的时候遇到的。是哪一族的我也不清楚,胡三爷把他从山里带出来之后,一直都留在身边自己亲自教的。”
武桥忍不住八卦:“胡三爷自己的公子没有意见吗?”
路林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胡三爷没有孩子,你不知道啊?”
武桥的脸有些微微红了,他强词夺理的说:“胡三爷和那位老大不是兄弟吗,那位不是说要过继给他一个吗?”
路林回答说:“听说山君是有过这个意思,不过胡三爷拒绝了。”
武桥赶紧接着问:“那位大君的两个公子,他原本想给哪一个?”
路林回答说:“听说是第三子。”
这次轮到武桥瞪大了眼睛:“他什么时候又有了儿子?不是说他那一族生育艰难吗?怎么他生起来没完了?”
路林很好脾气的看了他一眼,接着说:“第二任君后生的,一直养在外家,后来那孩子的母亲生病,才接回来。据说先天不足,身体很弱,天赋也不高,山君担心他被哥哥们欺负,而且他的出身很难继位,所以才动了要过继的念头。”
武桥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啊,要说这胡三爷可真行啊,他拒绝了过继,又认了一个义子天天带在身边,这不是跟那位作对吗?”
路林说:“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反正是过继的事情再也没有提过,胡三爷也没有因此被责罚。”
武桥接着问:“这位山君第三子,叫什么名字啊?”
路林说:“不知道。第二任君后一直把他藏得很好,很少人见过。”
武桥夸张的叹了口气说:“就这么不受待见啊,连官方的名字都没有。”
他说完,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是一位私生子,也是在父系的家族里没有被认同的,听爷爷说,当年路林入城的时候羸弱不堪,似乎受过虐待。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咳了起来。等他咳嗽过后,两人都沉默下来,唯有墙上的时钟在滴滴答答的继续走着,似乎每一声每一秒都写着尴尬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