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院子便觉不同,来来往往很多仆役,即便远远看见我们也都停住手里的活儿,低头垂手立着,直到我们走过去,才又各司其职的忙碌起来。
观其仆役行事便知这府里规矩有多大,看八美人平时都是和蔼可亲的模样,真想不到他这么严谨。我不自主拉起十胖子的袖子。
八美人在书房,看见我也来了,笑咪咪的起身来接待:“说曹操曹操到,今儿刚和你嫂子说,过了年上元灯节的时候,要请你们姐妹上家里玩来。”
话音刚落,听见有女人银铃般的笑声隔墙传来。
这么肃穆安静的八爷府,谁笑的这么放肆?但见他们三兄弟皆毫无异色,依然谈论琐事。
“凭他什么事儿都回管家去,今儿我才不操这份儿闲心,我只去四嫂子家端坐着受用一日。”门外回廊上脚步声渐渐近了,那女子的虽是高声说笑,却只觉得话音里透着爽朗并不粗鲁。
门口儿姜顺跪倒了请安:“福晋金安,祝福晋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啐,你个皮猴儿,把你这套词儿留到我八十大寿的时候再说吧。”她笑骂一句,撩帘子进来,我眼前霎时间为之一亮。
她穿一身团蝠如意红袍,围个白狐狸的围脖,宽大袖口处三滚三镶着银边,石榴色的衬裙,裾角飘逸。
好一个顾盼生资的美人儿。
夫妇二人一见面便是对视一笑,好不甜蜜的模样。
忽的就自卑起来,扯着胤誐的袖子,紧紧贴在他身旁躲着。
八美人向她介绍我,又说:“刚想让老十带着她去找你,偏巧你就来了。等会儿你带着她过去跟四嫂问个安。”
她笑眯眯过来拉我手,细细打量一番才说:“可见你们兄弟说话皆做不得准,这么清秀一个女孩子,哪里会像十四?”
我不好意思抬头看她,胤誐在背后戳我:“怎么也不说个话?问个安也好啊。”
我才恍然,原来规矩上疏忽了。
连忙给八福晋道万福,她虚扶了一下。待我把礼行完,她才嗔怪胤誐:“弄这么些虚礼拘束了她。”
临走回头看了胤誐好几眼,特别想嘱咐他早些来接我,可屋里还站着这么些人,又怕说出来惹人笑话,于是一咬牙一跺脚跟着八福晋走了,心想:料她们也不能炖我来吃,有什么好怕的!
八福晋过生日,四福晋替她摆酒,宴请了几个皇子福晋,可见她们两家平日里亲厚异常。
除了太子妃在宫中出入不遍,只送礼来,其他凡是在外开府的皇子福晋悉数莅临。
我是个外人,我不是皇子福晋,也不是皇帝的女儿——她们正经的小姑子。反正今日主角儿不是我倒也自在。
挨着圈儿问个安,就悄声坐在角落听他们妯娌闲话。
三福晋和她的那个灰头土脸的夫君颇有夫妻像,好在脸上擦着厚粉倒稍微能遮掩下。
五福晋窄窄的脸儿,不笑的时候有点儿苦相。
四福晋就清秀很多,不过真正的美人儿还就是八福晋。
她一个人把这一屋子都比下去了,她的好出身再加上美貌,怪不得八美人对她那么宽容。
她们谈论一番衣裳首饰,三福晋忽然笑起来:“前儿翰林院刚来了个翰林,爷请他一家过府,我听嬷嬷们说那个翰林是难得一见的人物,可惜了那个夫人。真真儿是个糟糠,别的不说,大冬天的她竟穿了件绣牡丹的长衣,且不说穿错了衣裳,就连个外出的披风也没有。”
福晋们都说太不可思议,脸上尽皆是讥讽的笑。
我暗自拍拍自己胸口,暗叹好在我是穿男装的。
她们命妇们的衣裳连绣什么花儿都是要应季的,冬天的服饰上不能绣夏天开的花。她们知道别人出了丑,却哪里晓得人家的疾苦,大约是老公刚出仕,从乡下地方随来京城,就算懂规矩,只怕也没有多余钱财置办这些。
然而对于这些,也不过一瞬谈笑,转而又提起来几个朝廷大员家里的千金,又讨论会儿明年的选秀。
八福晋显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只转头问四福晋:“十三弟身子怎么样了?”
“好多了,我们爷好容易找的方子,专治这些湿寒入骨的毛病。”说着,四福晋眼风晃了我一下。
我正百无聊赖欲打呵欠,被她一看,本来松散的神经忽的绷起来?
八福晋立马问我:“十一的身子怎么样了?”
“多谢福晋惦记,还是吃着药。”我自然不能把我体壮如牛的事实说出来,不然我日后连个躲懒的借口都没有了。
福晋们的话题被成功转移,齐齐围拢来询问当时情形。
又不是什么英雄事迹,何况我一直不曾清醒,实在无以应对,只好说我早已昏晕不曾记得。
八福晋却微笑道:“我听八爷说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昏死过去了,这俩人可真是捡回条性命。”
听她提起,我做贼心虚不自主低下头,就因为那天的一眼之缘,我暗地里垂涎她老公。现在更是侵门蹋户主动跑去她家,不晓得她知道了,会不会打我出门去。
众人只道我对劫后余生颇有感慨,也就不太追问。
四福晋轻扬手招一旁丫鬟来吩咐道:“十一格格怕是累了,带她去后边歇息。”
我如蒙大赦赶紧谢过,跟着退了出去。
刚转过一个门,那丫鬟略住一下脚步,轻声问我:“格格,前面不远就是十三阿哥养病的屋子。”
原来不是发善心放我出来,而是提醒我该去问候她的十三小叔子。
“是吗?那得去看看。”我硬着头皮跟着那丫鬟走去。
院子里寂然无声,只一个小太监坐在外间屋子的门槛上发呆,环顾一周才发现大冷的天还开着一扇南窗。
送我来的丫头在院中央就止住脚步,远远的示意那小太监进去通传。
小太监慌忙奔进,又慌忙奔出,跪在台阶下请我进去。
外屋用作了书房,书桌上很多书,就那么随意的摊放着。一只箭还在墙上挂着,弓却在墙根儿下的条案上摆着,全是男人疏阔作风。
因为开了窗药味并不浓,只是熏香也无,连个出来应承的丫鬟也无。
真是毫无人情味的四贝勒,自己要‘得道’也就罢了,非逼着弟弟‘出家’算什么爱好?
我站在内室门口踌躇一番,终于还是先请安问好。
“请进吧。”他的声音听着倒还温和。
进去,我就后悔。
窗根儿下设着一处卧榻,榻上置一棋桌,他怀里抱本书,穿一身淡青的家常衣袍,懒散散的歪着。
他把书丢开哈哈一笑:“你的规矩还真是不通至极,你没带侍女,我也没有丫鬟这里伺候,你我孤男寡女你怎么敢这么堂而皇之的进来。”
完蛋了,又被他陷害。
他是故意考察我的规矩,我若是明白的,我就该在门外说些,请他多加注意身体,我就不打搅了之类应酬话。
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事已至此若是退步回去倒让他从此笑话了。不待他开口,我落落大方施礼并与他对面落座。
先询问病情,再自言自语说些天气如何。
他眼中神色倒不好意思起来,只是脸上还绷着:“你说这么半天也不口渴?那边有茶自己去倒。”想让我闭嘴就说嘛,还这么委婉。
我笑咪咪跳下地来去取茶来,也顺便捎一杯给他。
看书是装不下去了,无奈的接过茶杯。
我坐回去,一仰脖一饮而尽。
他双手握着杯子,冷笑一声:“你倒豪爽?”
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手执壶一手拿杯,姿态颇为豪放。
“以茶代酒。”我笑答,放下手里的东西,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几个小寿桃递给他。
他立马醒悟,脸色和缓很多:“你的生辰!”
还好,这家伙虽然态度不好,但至少知道什么时候该缓一缓。
看他接下我的寿桃,我呵呵一笑:“拿人的就该手软些,现在你拿了我的东西,日后就得饶我处就得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