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已是仲冬时节，天气异常寒冷，每日里狂风吟哦，大雪飘飞。这日晚间，顾步封在自己屋内煮了一锅兔子肉，烫了几壶好酒，欲邀请夏元一同来饮一杯。顾步封披上斗袍，戴上斗笠，穿上雨靴，正欲出门，这时，顾阳从里屋跑出来，喜道：“爹爹，你要请夏叔叔和小井妹妹吧，我去。”说完便窜出了房门，顾步封在屋内大喊：“披上斗袍再去！”顾阳头也不回地道：“不用……”话犹未了，人已去得远了。只留下两排脚印在厚厚的雪里。顾步封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随即掩上屋门，坐在火炉旁，静待夏元到来。少顷，屋门从外推开，走进两个人来，此二人浑身是雪，正是夏元和顾阳。顾步封拱手道：“烫了几壶酒，想邀请夏兄共饮几杯，快坐快坐。”夏元笑道：“小弟听贤侄来说有酒喝，这便立随贤侄前来，哈哈，好酒怎能错过。”说着抖了抖身上的雪花，便在顾步封对面坐了。顾步封瞧见顾阳耷拉着脑袋，一脸郁闷，会心道：“小井如何没来？”夏元道：“闲来无事，拙荆和小女早早地睡了，小弟读了会书，正欲睡时，阳儿便来相邀。”顾步封笑笑道：“那阳儿，你也坐下来一块吧。”顾阳摇了摇头道：“我不吃啦，爹爹和夏叔叔须得尽兴。”说着，便朝里屋走去。顾步封道：“那也好，你便早早休息吧，明儿还得练武。”顾阳道：“孩儿知道了。”
顾步封和夏元二人遂边吃肉边喝酒边谈天，从秦皇汉武聊到太祖当世，从江南江北聊到塞外大漠，从诗词曲赋聊到刀枪剑戟，从孔孟老庄聊到芸芸众生，二人均是当世大家，一为武学泰斗，一为文坛巨匠，所说的话无不是至理名言，倘或此刻有一人得能在侧旁听一二，自必终生受用不尽。
时间一点点在流逝，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是时已近中夜，锅里的兔子肉已见了底，顾步封和夏元二人正喝得半醉，忽然山下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正是凤凰山用来示警的声音，顾步封和夏元二人四目相对，心头均是一惊，不知发生何事，顾步封赶忙从剑架上抽出长剑，拔步出屋，这时各屋的人都陆陆续续从房间里跑了出来，院子里站了不少人，吵吵嚷嚷，乱作一遭，值班弟子拿着铜锣到各院各屋去叫醒众人。对面云岚峰听见这边的锣声，击鼓示意。顾步封见此情形，左足微点，纵身一跃，跳上了屋顶，环顾四周，看见各院各屋都是乱哄哄一团，再向山脚望去，瞧见那里火光四起，正向山顶缓缓逼近。顾步封跳下屋顶，这时夏元从屋里走出来，问顾步封道：“发生了何事？”顾步封沉声道：“怕是有人偷袭。”夏元惊道：“甚么！何人偷袭？”顾步封道：“暂时还不知道。”夏元道：“难道我们的计划泄露了？”顾步封道：“应该不会，此事只有玄至和你我三人知晓，玄至其人，我是信得过的，你我自然不会对外讲，那么便绝无泄露的可能。”夏元默然。顾步封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一事，忙道：“快去叫嫂夫人和小井起床。”夏元颤声道：“他们会攻上来？”顾步封道：“以防万一。”夏元遂快步走出宅子，去住处唤爱妻起床。顾步封也赶去里屋，唤顾阳起床，顾阳听闻有人偷袭，心头一震，想着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来与凤凰派为难？边想着边快速穿上衣服，提上短剑，随顾步封一道来至院子。这时，一位山下值班的弟子跑将过来，浑身是血，喘着粗气道：“师父，山下有一群黑衣人正向山上攻来，周培凌师兄正率领众师兄弟奋力抵敌，只是敌人来势凶猛，怕是要抵不住了，弟子拼死跑上来向师父禀报。”顾步封惊道：“可知来者何人？”那弟子道：“弟子不知，这群黑衣人均蒙着面，不发一言，只管砍杀。”顾步封道：“那么他们有多少人？”那弟子道：“单就攻上山的，便有数千人之多，且似乎个个身负武艺。”“甚么？数千人！”听闻这伙来敌如此大规模围袭凤凰派，顾步封心下大颤，不知凤凰派何时结下过这种仇家，遂接着问道：“这伙人武功路数如何？”那弟子道：“那些人武功奇特，招式怪异，出手大开大阖，弟子从未见过，实在不易对付，恐怕并非中原武术。”顾步封心下大震，暗忖：“自己可从未和外族武人有过交集，也无甚过节，难道当真是……，不，绝不可能。”顾步封绝不相信自己的计划会泄露出去。顾步封对那弟子摆了摆手道：“知道啦，你先下去吧。”那弟子道：“是。”说完便自行告退，寻药裹伤去了。顾步封正在低头谋划着该如何化解这场危机，这时，伍承希、邵承义、杜承云和谈承声师兄弟四人从大门外跑进来，一同问道：“师父，发生了何事？”顾步封并未回答弟子的问话，而是吩咐道：“承希，你带着师弟们去告诉各屋各院，让他们到剑雨阁门外集合，快去！”伍承希道：“是！”说完，伍承希带着众师弟一起去挨门挨户地叫人去了。顾步封牵着顾阳的手，望剑雨阁走去。
一时，剑雨阁门外站满了人，均吵吵嚷嚷，闹闹哄哄，都在互相询问着发生了何事。顾步封站在剑雨阁门口，待到人差不多都到齐后，方朗声说道：“诸位安静，请听步封一言。”顾步封内力深厚，剑雨阁门外虽然人声嘈杂，但这句话还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众人遂安静下来，听掌门人说些什么。顾步封接着道：“此刻，我们凤凰派遭遇了大规模围袭，敌人是谁半点不知，步封本欲与这伙人一较高下，然则敌在暗，我在明，敌人必定准备充分，此计甚不明也。再者凤凰派家眷甚多，大多不会武功，倘若拼死力敌，只会白白送命，因此步封决定带领大家从后山走路，暂且避让，待此处查探清楚，咱们再做计较。”听掌门人说凤凰派遭到了围袭，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均想着是谁如此大胆，敢与凤凰派为敌，少林和纯阳历来与凤凰派交好，绝不会下此杀手，恒山与丐帮在江湖上也是名门大派，再说与凤凰派也无甚过节，想必不会这么做，南方三派实力较弱，决计不会千里迢迢来夜里偷袭凤凰派，那么敌人到底是谁？难道是魔教？众人心头一凉，魔教势力甚众，高手如云，杀人如麻，坏事做尽，倘或与魔教为敌，多半不会有好下场。可是凤凰派历来与魔教客客气气，并无甚过节，魔教毫没理由来偷袭凤凰派，吃饱了撑的？大概没人会如此无趣。可即便是魔教，也不至于悄没声的把如此多的人安插在凤凰派周围而我们事先却毫无察觉，就算白天有人摸路，也定会被凤凰派的哨探发现，如此大举偷袭，我们居然事先一点也不知！大家都在想着。此时石明根带领着众记名弟子也从栈桥对面赶了过来。顾步封朗声说道：“诸位，此刻绝非是思索偷袭者身份的最佳时机，现在就请老幼妇孺先站到一起。”大家在顾步封的号令下，缓缓行动着。这时，一名山下值班的弟子匆忙赶过来，哭着禀道：“师父，敌人已经攻到山腰了，周培凌师兄力战不逮，被敌人连刺三剑，已气闭身亡。”众人一听均是一惊，心想，来得好快。顾步封忙令伍承希带领数十个弟子去助拳，一边令众老幼妇孺赶紧聚到一起，这时夏元献计道：“顾兄，咱们可否找几个得力弟子，从后山下去，骑上快马，邀朋友助拳？”顾步封略一思索，方道：“离咱们最近的便是永乐镇的纯阳宫，距离此地少说也有数百里路程，恐怕赶不及，五老峰离咱们也有百十来里的路程。山下倒有盐湖帮柴氏兄弟和咱们交好，只是此二人武艺并不甚高，来了也无济于事，还白饶了二人性命。”夏元道：“来不来得及，先试试再说。”顾步封心想，正是此理。遂召邵承义前来，命其带领几个得力弟子从后山先行下去，骑上快马，火速前往纯阳宫去搬救兵。邵承义领命而去。少顷，老幼妇孺均聚到了一处，顾步封下令道：“二代弟子围里层，一代弟子围外层，大家包成两个圈，往后山方向走。”说完，顾步封当先开道，夏元紧随其后。众弟子平日里均训练有素，很快包成两个圈，一行人望后山方向移动。
平日里，大家很少从后山走路，是以后山路上葛草丛生，藤蔓遍布，殊难行走，一行人里大多数是老幼妇孺，再加上雪天路滑，因此进程颇为缓慢，顾步封心想：“照此速度下去，只怕还未到山脚，便会被前山的敌人赶上来。”遂召来数十个手上执剑的二代弟子并作一排，在前方斩草开道。行未多时，顾步封瞧见前面雪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个人，一人穿着白衣，身上沾满了血迹，还有几个身着灰色棉袍，其余人均是夜行装，顾步封忽觉不妙，迅速蹲下身子，将那白衣人翻将过来，突然“啊呀”一声，抱着尸体痛哭起来，夏元见状，忙上前细瞅，见那人耳圆面阔，双目紧闭，竟是三弟子邵承义，夏元心头一凛，低声道：“此路上有埋伏！”顾步封将邵承义紧紧搂在怀里，微微点了点头，仍然痛哭不止。夏元道：“那么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得速速回去，赶在敌人前面，另寻出路。”理智告诉顾步封当以大局为重，然而师徒情深，顾步封实在不忍舍爱徒而去。他又狠狠地抱了抱邵承义的尸体，这才将邵承义的尸体放在草地上，用藤草掩盖好，方令众人原路返回，顾阳等人见此情景，也是大哭不已，数日前，大家还在一起欢声笑语，而此刻却阴阳两隔。几个小弟子上前跪下，朝邵承义的尸体恭敬的磕了三个响头。
顾步封率众人自后山原路返回，行到栈桥旁，远远瞧见从前山奔来两个壮汉，顾步封细细瞧去，却是盐湖帮柴氏兄弟。眨眼间，二人已来到顾步封面前，顾步封抱了一拳道：“卓君兄，浩君兄，你二位怎么来了？”柴卓君道：“咱们俩与承仁贤侄正在竹台上饮酒赏雪，瞧见这里火光大起，不知发生了何事，承仁贤侄担忧起来，便欲上山查看，我二人均想，左右无事，不如来助顾掌门一臂之力，于是我三人便骑了三匹快马，直奔上山来。”顾步封一拍大腿，叹道：“唉，二位仁兄不该来，凤凰山此番遭遇强敌，吉凶难料，怕是会白饶了二位性命。”柴氏兄弟凛然道：“怕他做甚，我二人的性命，便是为朋友生的，至不济一死而已，岂难道眼见朋友有难而不相救吗？”听闻柴氏兄弟热血之言，顾步封心下感动不已，说道：“二位柴兄如此仗义，步封记在心里，倘若还有命活，日后必定相报。”柴浩君道：“顾掌门说哪里话，我二人理当如此，该如何做，便请顾掌门示下吧。”顾步封问道：“承仁呢？”柴卓君道：“正在助承希贤侄抵敌，我三人一路上杀将上来，颇感吃力，来敌似乎武艺不低。”顾步封点了点头，随即转过身向众人说道：“大家快往忠义堂去。”在顾步封的号令下，众人快速向忠义堂方向移动，柴氏兄弟也跟着前去。
众人来到了忠义堂，顾步封令两个弟子搬开一块地砖，一个三尺见方的洞口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大家均是一惊，在凤凰派生活了十来年，却没人知道原来在忠义堂里还有一个秘道。这秘道是早些年顾步封为防倘或哪天凤凰派遭遇不测，可有一条逃生通道，遂找了几个心腹弟子从忠义堂的地下挖了一条地道，直通向山脚，对外却秘而不宣。只是这秘道太小，仅容一人通过，当时修秘道时也未想到过日后会有大规模的强敌围袭。但见顾步封下令道：“二代弟子先行，妇女小孩随后，老人次后，一代弟子最后。”在顾步封的安排下，大家有条不紊地往地道里钻去，下去了有二十来个人后，突然前面有人大喊：“烟，烟，前面有烟！”听说地道里有烟，顾步封心下凉了半截，心道：“这里居然也有埋伏，凤凰山里定是出了奸细，否则如此绝密之事，敌人怎会知晓。”顾步封愣了半晌。夏元见状，忙令众人将秘道里的人拖上来，地道里的人争先恐后往洞口挤，只是地道口太小，行动甚慢，最终还是有几个人呛死在地道里。夏元命人盖上洞口，和顾步封四目相对，均无计可施。四面都是敌人，退路均被封死，要想保全家眷性命，此刻只能从正面突围了。只是此番兵行险招，不知胜负何如，是会顺利走脱，还是说会全军覆没，顾步封心里实在没底。沉吟半晌，顾步封拉着柴氏兄弟走在一侧，对二人抱了一拳道：“二位柴兄，步封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二位柴兄一定帮这个忙，步封感激不尽！”柴卓君道：“顾掌门请讲。”顾步封道：“待会儿必定有一场恶战，步封怕不能照顾周全，还请二位柴兄一定护我儿顾阳和小井侄女逃得性命，倘若步封遭遇不测，烦请二位抚养两个孩子长大成人，步封这里先谢过了！”柴浩君道：“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顾掌门何必如此气馁？”顾步封道：“只怕这伙敌人非同小可，请二位柴兄一定答应。”柴卓君道：“好，我二人答应便了，便是舍了我二人的性命不在，也要护顾公子和夏小姐二人周全。”听到柴氏兄弟的承诺，顾步封长吁了口气，只觉只要爱子和小井能逃得性命，自己就是死了也无憾了。
眼看着敌人已经杀上山顶，顾步封回首对诸人朗声说道：“各位凤凰派的亲人，今夜我们凤凰派骤逢大敌，作为掌门人，步封本欲带领大多儿一起逃生，只是大家亲眼得见，我们的各个逃生口都被敌人封死了，想要避开敌人锋锐，那是绝无可能，因此我们现在只剩下一条路，那便是从正面强行突围，只是突围之中有何变数，我们能有多少胜算，老实说，步封心里也没底，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为了活命殊死一搏，大家害怕吗？”一个时辰前大家还在梦里，此刻却要为能否活命而担忧，若要说不害怕，恐怕自己也不相信，因此当大家初闻凤凰派遭强敌偷袭，都显得惊慌失措，心神大乱。然而此时当真要面临生死抉择，大多数人却坦然起来，凤凰派创派数年来，大家早就如同一家人一般，均想，倘若是夜能和家人死在一起，那也是最好的归宿。大家均凛然道：“不怕！我等誓死追随掌门人！”看到大家如此同心同德，顾步封不禁鼻子泛酸，柴氏兄弟也是颇为感动。顾步封接着道：“好，不愧是我凤凰派的人，大家都是好样的。”此时人群中有一人大声道：“掌门人，您就吩咐大家该怎么做吧！”顾步封道：“正是！待会儿敌人来时，大家仍旧保持这个队形，一代弟子先上，拼光了，二代弟子再上，只是大家记住，我们的第一要务不是杀敌，是活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因此，大家的步伐一定要快，切莫恋战，要迅速望山下抢去，明白吗？”众人均道：“明白！”一语言罢，群情激奋。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声唱道：“凤凰初升，携义飞天；教善除恶，吾辈当先；为有功成，自横刀矣；出门大笑，直赴阎关。”这首诗本是顾步封所立的凤凰派门规，夏元上山后看到此诗，觉得这诗写得大气磅礴，一时兴起，便为此诗特意谱曲一首，在凤凰派中广为传唱。此时大敌当前，凤凰派众人均面临着生死考验，每个人都不知过了今晚，自己还是否活着，是以当此刻有人唱起这首歌，大家的豪情皆被点燃了，一些人开始陆陆续续跟着唱将起来，直至最后，所有人都声嘶力竭，犹如呐喊，这首歌随着众人的吼声，传遍整个凤凰山。“凤凰初升，携义飞天；教善除恶，吾辈当先；为有功成，自横刀矣；出门大笑，直赴阎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