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还破晓未久,巴务便已早早起身。他在屋中踱步片刻,试着活动活动经骨,虽说还未到达完全复原的地步,但比起昨日初醒之时,已是有了天差地别,至少下床走动已然无碍。
巴务心中不禁感慨盐水部落药石之功当真是世所罕见,效用奇佳,便是在这数日光景之中,原先受伤的那些个兵士,也已大都康复如初,少数伤势极重的,或是情况特殊,不易医治的,还需休养,元未姑且也算其一吧。
即便如此,也足以令巴务欢喜不已了,事实上巴务也有心学习一二,只是请教之后发现,盐水部族除去对医药一道有独到传承之外,更重要是药石的调配熬制等步骤,皆以术法为辅,似巴务这般不懂玄门秘术之人,断然是难窥其门径的。
巴务信步而出,正对的屋宇是元未休息的地方,透过未掩实的竹门,依稀可见有一道身影,趴在床头沉沉睡去。
是泌河丫头吧,巴务不经意之间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微笑,他心想,或许这世上也只有她,能这般全心全意的待元未了吧。
人世走一遭,若能得一人如此,亦无所憾,不是么。
竹门缓缓退开,巴务走了进来,房中依然满是浓郁药味,让人有种忍不住想要逃离出去的冲动。巴务似犹未觉,解下肩上披风,轻轻披在了泌河身上,复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元未,只见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似乎很久都没有动过。
巴务皱了皱眉,脑海之中闪过一个疑问,盐水部族极精药道,又得不传秘法相辅,便似自己这般情形,三魂七魄尽数受损,眼见半脚已踏入了鬼门关口,尚且救了回来,依泌河所言,元未是被蛇妖所伤,纵然伤势严峻,阿婆也说过他已无碍,但为何至今仍未醒转?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巴务疑心莫非是盐水部族有人做了手脚,但她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心底更是暗骂自己混蛋,怎会有如此忘恩负义的想法,盐水部族又有什么必要这般做?
“……你对他了解几分?他的过往,你可曾知道?”
“……或许有机会,你自己问问他吧。”
巴务蓦地回想起数日前,初来此处之时阿婆所说的这两句话,阿婆必是知道些什么,只是不便说出来罢了,但元未至今仍昏迷不醒,说不得,也只能再问问看了。
掩上竹门,巴务站在门外迟疑片刻,似有什么事压在心头难以决断一般,末了,摇头苦笑道:“我这般心急做什么,这么多天都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可别扰了他人清梦,却是失礼了。”原来他心中仍是记挂着元未,犹豫着要不要立刻去找阿婆问个明白。
巴务朝正中那间竹屋看了一样,那本是大祭司的屋子,只是数日来大祭司迟迟不归,阿婆将她的屋子留给元未使用,泌河的屋子又被自己给占了,因而阿婆与泌河都暂时住在了大祭司房中。只见此刻门窗紧闭,想必屋中之人还未睡醒吧。
按理说,似巴务这般情形,还是应以休养为主,但他心头有所思虑,便觉难以安定下来,也不想返回房中,便信步来到了屋后,寻了岸边一块大石坐了下来,怔怔望着河水流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似已出神。
朝阳除升,水面之上,雾气还未散尽,好似轻烟一般翩然舞动,又似一层单薄面纱,仿佛在隐藏这什么。
一片碎木,顺着水流,飘然而至,又飘然离去。
一切,都是如此安宁,静谧。
巴务站了起来,走到岸边,蹲下身去,那里有一道浅浅的低洼,水流扑打着河岸,便在这低洼之中,也有着一片碎木,只有拇指大小,也不知何时被冲到了这里。
水是冰冷的,凛然阴寒,巴务伸手捞起那片碎木,细细打量起来。
“怎么?方才所有好转,便以为自己没事了么?”
身后传来阿婆的声音。
巴务转身道:“也不知怎的,许是这几日睡得太多了,昨日醒来之后总是缺乏困意,想着反正也睡不着,便出来走走。”
阿婆微微抬头,似乎在仔细打量着眼前男子,半晌才缓缓开口:“只怕还不止于此吧。”
巴务心下一惊,道:“阿婆果真慧眼如炬,昨夜多数时间总是鲜有困意,偶有入眠,不多时候有总是噩梦萦绕,忽而惊醒,我本以为是近期来所发生之事太多,日有所思,方至如此。”
阿婆道:“那也没什么奇怪的,三魂七魄乃是命之本源,既已损伤,若不得修复之法,你此生所受之苦可远不止于此,几时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也未可知。”
巴务并非胆小怯懦之人,但他听阿婆话中之意,似乎并不是全然没有补救之术,更何况,他念念不忘的是肩头的重担,一人生死事小,但若因此未能达成义父遗愿,他日下黄泉,又有何面目相见?
巴务长鞠一躬,道:“还请阿婆教我,巴务尚有未尽之事,不能就死!”
阿婆道:“我此来找你便是为了此事,我昨夜已与大祭司商量过,若要修复魂魄之伤,非我族古老相传之秘术不可,本来此事关乎我族中秘辛,不应道与外人知晓,但你舍身相救泌河丫头,老身与大祭司都很是感激,不过此法并非万全,一旦失败,或许立有性命之虞,你要想好。”
巴务眉头紧蹙,似难以立即决定,阿婆道:“死生大事,本不该轻下决断,况且为保无虞,尚需些时间准备,待你想好再与我说吧,只是切记,两日内务必给我答复,时机稍纵即逝,若等下一次,不知是又何年何月了。”
巴务颔首道:“多谢阿婆,我知道了。”
阿婆不再说什么,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却又被巴务叫住。
巴务道:“阿婆且慢,巴务还有一事不明,还想请阿婆教我。”
阿婆背对着他,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此刻我还不能告诉你,一来我也不敢断定,二来若果真如此,不免牵涉到我族中秘辛,恕老身无可奉告。方才我所问之事若你有了决断,待到施法之时,或许大祭司会说与你知晓。”
看着阿婆离去的身影,巴务一时间却是怔怔出了身,阿婆口中的秘辛究竟为何物,为何会将自己与元未牵扯其间,那么,究竟该如何选择呢?
巴务摊开手掌,那里,有着一片木屑。
下一刻,只见他忽而握拳,将那木屑紧紧攥在手心,目光坚毅,似乎下了什么莫大决心一般,旋即踏步而去。
***
当泌河揉着惺忪的睡眼走进来时,巴务的房中已然空无一人,泌河复又揉了揉眼睛,待确定并非自己眼花之时,这一惊非同小可,要知道昨日巴务连下床都做不到,此刻却不见了人影,再一联想到族中被袭之事,立刻慌了起来,几乎立刻冲了出去!
“唉呦……”
“哎呀!”
心急之下,纵是女子,这一冲之力也是不可小觑,顿时与来人装了个满怀。泌河自己没事,对面之人却是惨呼一声,已然倒下。
泌河也是吃了一惊,定睛看去,那人却不是巴务是谁,急忙将他扶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道:“巴务大哥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
巴务笑了笑,显得自己没事,道:“不妨事,跌一跤而已,死不了。”
泌河瞪了他一眼,嗔道:“什么死呀活呀的,别成天挂在嘴边嘛,阿婆说了,不吉利!”
“好好好,就听泌河妹子的,以后不说就是了。”
“巴务大哥你这大清早的去哪啦,怎么不好好休息?”
“睡不着,随便走走。”
“哦,好吧,那你坐会,我去给你端药。”泌河转身欲走,似又想到什么,继续道:“对了,巴务大哥,那件披风是你帮我披上的么?”
巴务笑道:“什么披风,我不知道呀,许是元未忽然醒了,给你披上的吧。”
他本是开开玩笑,谁知泌河却未疑心,道:“不是你,那还有谁,元未没有醒过,我知道的,阿婆昨天去找阿姐了,彻夜未归,难道是阿姐回来过么……”自言自语中,只见她一步步走了出去,巴务也不禁觉得好笑,到底是心思单纯,玩笑开得无趣啊。
***
两日后,傍晚时分,夕阳余晖还未褪去,清风过处,只留下静谧河面上的阵阵涟漪。
“巴务大哥,我们走吧!”
巴务看了看泌河,点头笑道:“好。”
二人沿着河流往下游而去,所过之处,随处可见有手持兵刃的士兵,或面朝河流伫立遥望,或往来巡视,密集处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也不为过。这些人无不箭于弓弦,抑或是刀剑紧握,如临大敌一般,丝毫不敢懈怠。
泌河看了眼河岸边的士兵,问道:“巴务大哥,他们在做什么?”
巴务道:“他们平日里巡逻惯了,我见他们闲了几日,怕闷出病来,便叫他们找些事情做咯。”
泌河想了想,道:“太闲也会生病么,这个阿婆可没教过我呢,是什么病,厉害么?”巴务心下一叹,心想这二人还当真是天作之合,想跟他们开个玩笑,总是那么困难。
看着巴务一脸无奈的样子,泌河噗地笑出声来,道:“这世上哪有闲出来的病嘛,分明是巴务大哥你乱说。”
听了这话,巴务反而正色起来,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道:“这病不仅厉害,还会致命!”
泌河以手捂嘴,惊道:“啊!可是就算真的有,为什么不让他们做点别的呢?”
“因为水里面有妖怪啊。”
“真的么,我在这住了这么久了,都没见过呢,是什么妖怪,长什么样子呀?”
“青面獠牙,血盆大口,三头九目,总之奇丑无比,而且专门喜欢抓年轻女子!”
“巴务大哥就爱乱说,哪有这样的妖怪,你是怕妖人从这水中偷袭,才派人巡逻的吧。”
巴务忍不住将眼前这小丫头重新打量一番,道:“啧啧,莫不是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的一下子变得聪明起来了。”
泌河不满地嗔了他一眼,抗议道:“人家一直都很聪明的好吧。”
“哈哈……”
“我知道巴务大哥也是为了部族好,可是呢,真的没有必要的,这水流看似平静,其实内中暗流纵横纷杂,暗礁星罗密布,不管是乘船还是游泳,都是难以到达部落的,而且呀,就算真的有人不怕死跑来了,阿姐立刻便能召唤水中的鱼儿起而攻之,你可别小瞧这鱼儿,它们可是很厉害的呢!”
巴务莞尔一笑,道:“总是听你把你阿姐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样子,我是越来越好奇了,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泌河嘻嘻一笑,道:“自然是好人呀!”想了想继续道:“就像你和元未一样的好人!”
谈笑之间,二人却是来到了一座山脚下,迎面而来的是坚硬的岩壁,而岩壁的中央,有着一个深邃黝黑的洞口,洞中黑暗沉沉,洞外的光亮竟是无法照进半分。
洞口外,一左一右有着两名盐水族人守卫着,泌河来时,他们便立刻恭敬地躬身行礼,道:“少祭祀。”
泌河笑着朝他们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入,巴务微一迟疑,便也尾随而去,黑暗涌来,淹没了他们的身影。
从外面看上去平凡无奇的洞***里却是别有乾坤,甫一入内,是一条仅容两人并行的甬道,四壁上泛着淡淡青光,恰到好处地照亮了这一方天地。那青光似乎并非恒定不变,若是仔细观察便能够发现,不同位置的光亮并不全然相同,即便是同一处地方,光亮也是明暗交替,节奏分明,那感觉就像是,活物在呼吸一般。
不知名的地方,不时传来水珠滴落地声音,许是因为接近水脉的关系,洞穴中颇为潮湿,穹顶之上密布着无数倒悬的石笋,每一根石笋的尾部,无不垂坠着一颗晶莹珍珠,折射出万千瑰丽。谁也不知它们何时落下,但过不多久,又总会诞出新的,如此反复,似永无休止一般。
不多时候,二人来到一处岔道,泌河毫无迟疑地向右折去,一副轻车熟驾的模样。再到后来,岔道越发多了起来,初始之时巴务还能记得清楚,但这般兜兜转转地绕了一会,也是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巴务暗自庆幸,幸好有现成的向导在,若是只身一人闯入这里,多半是要老死洞中,永无出头之日了吧。
约莫行了一个时辰,耳中依稀可闻山间虫鸣之声,果不其然,再走片刻,二人终于走了出来。
天际,一轮明月高悬,星辰寥寥,更显清幽。
有别于盐水部族聚居之处的开坦平阔,眼前脚下赫然是一道深邃沟壑,目难及底,不知深浅,只有浓郁黑暗充斥期间,仿佛蕴藏着无尽凶恶猛兽一般,欲择人而噬。
月光掩映下,一座古朴而恢宏的祭坛出现在了巴务的眼前,祭坛四周,四根数人合抱粗的石柱屹然挺立,上刻诸般图腾,晦涩难明,仿佛那最为忠贞的守卫,千年万载,默默地守卫着这里。更为奇特的是,整个祭坛完全是建立在了一座自沟壑深处突兀而起的危崖之上,孑然而立。
以祭坛为中心,延伸出许多座吊桥来,无不与四周山体相接,其中一座便直直延伸到了巴务身前脚下。此情此景,月夜下望去,恍若是被镇压在地狱深处的恶魔,终于觅得机会重见天日,不料山峦合围,竟是要将它再度埋葬在那永无天日之处,终究只留下这惊怒交集下拼死抵抗的一幕。
泌河迈步上了吊桥,巴务正要跟上,忽而想到了什么,回身只见背后赫然是一块岩壁,哪里有什么洞口,也不见任何守卫之人,不由得心中纳罕,心想莫非是什么奇妙术法,竟能障目迷视。目光远眺,只见无数吊桥的尽头,藏匿在黑暗之中的,尽数如此。
“巴务大哥,快走,你不会是怕高吧。”泌河戏谑地笑声传来,顿时将巴务的万千思绪驱了个干干净净,巴务不欲辩解,踏步走上吊桥。甫一落脚,只觉脚下轻浮,有些站立不稳,不知是山风使然,还是心里吓唬自己,待两只脚都完完全全脱离了坚硬的地表,巴务脑中忍不住一阵眩晕,只觉桥身晃悠的厉害,忙抓紧身旁绳索,不敢松懈。
“哈哈……原来巴务大哥你真的怕高呀!”
巴务勉强笑了笑,道:“不知怎的,有些头晕,以前可从来没有过……”中心却想:以前便是受了再严重的伤,也断不会如此,这魂魄之伤果真非同小可,即便外表看不出来,但是对身体带来的影响却委实可怖,若是一直如此,别说是复兴巴国,便是不成为大家的累赘,只怕也是极难之事。
他心中这般想着,更是坚定了修补魂魄的念头,纵是就此殒命,也好过连累大家!
泌河讪讪地走了过来,道“对不起,方才我想逗逗你的,就用力晃悠来着,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我不逗你就是了,巴务大哥你拉着我的手,我带你走。”也不待巴务回应,便牵起他的手,带着他缓步前行。
手心传来的温度,似曾相识,巴务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似乎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有那么一副相似的画面,但却又朦脓如梦幻泡影,越是想要看清,越是看不清楚。
泌河吐了吐舌头道:“巴务大哥,你好些了么?”
巴务笑了笑,道:“好多了。”
再走片刻,二人已到了祭坛所处的孤崖上,泌河只朝祭坛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便朝沿着祭坛外围继续行走,看样子是要绕过去,巴务不明所以,但也看得出来即便俏皮天真的泌河对这祭坛也是极为虔诚慎行,这里对于盐水部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这祭坛分为三层,逐级而上,每层高约三尺,巴务身在其外,自然是只得窥其万一,但他此行本无意探索这里,况且盐水族人如此重视的地方,还是莫要造次,否则引起了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可就难办了。
是以匆匆一眼过后,巴务紧跟上泌河的步伐,注意力也随之转移到了四围这许多吊桥之上,只是任他再仔细观察,似乎也看不出任何区别,甚至于他连自己是从哪过来的都已经分不清了。不过奇怪的是,他总隐隐觉得,这里的一切,似曾相识,就像是曾经见过一般,但无论如何,却又找不到半点记忆,委实怪异。
泌河于这一切却似早已了然于胸,指了指其中一座吊桥,道:“巴务大哥,就是这里了。”
“这许多桥都生得一模一样,你如何分得清?”
“很难区分么,我不觉得啊,我自小在这里玩惯了,这里每一座桥我都很熟悉,前面就到了,巴务大哥你怎么样,要不要休息一会再走?”
巴务笑道:“我们这就走吧,莫叫大祭司等太久。”
泌河点了点头,道:“我也好多天没见到阿姐啦!我好想阿姐!”说着已伸手去拉巴务,巴务笑着摇摇头,道:“你巴务大哥还到弱不经风的地步,我自己走就好。”
泌河吐了吐舌头,满脸喜悦之色,似乎即将见到阿姐与她而言是一件十分开心的事:“那好,我们走慢点。”
“好。”
过不多时候,这座吊桥已然走到了尽头,当脚底再次触及坚硬的岩石后,巴务终于松了口气。
泌河上前两步,衣袂拂过,岩壁上立时显现出一个洞口来。泌河停步不前,不知为何,她原本的喜悦之情忽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担忧:“巴务大哥,你……你真的想好了么,阿婆说那个阵法不易操控,或许会……会……”
“会死,是么?”
这个字在巴务口中说出来,如此随意,仿佛与他无关一般,可是一想到巴务或许就这样死掉了,泌河还是忍不住有种想哭的冲动,或许这连日的相处下来,她已然真的将他当作自己的大哥哥看待,又怎么忍心他真的命丧黄泉。
巴务拍了拍泌河的头,道:“放心,你巴务大哥我命硬,没那么容易死,何况……”只见他有些意味深长地神秘一笑,低头附在泌河耳边轻声道:“何况,我答应你的事还未做到,你对元未的情谊,我说什么也要让你如愿以偿。”
轻柔的月光似一层薄纱,轻拂在娇羞赧颜的少女面庞,如诗如梦,更如夜色下的广寒花蕾,悄然绽开。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