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务醒来的是时候,身旁已空无一人,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但梦中的一切,却又那般真切。
月已西斜,满地荼蘼也已不见了踪影,巴务取出胸间的包裹,打开后,数朵银色小花便出现在了眼前,他怔怔地看着,有些失落。
过了片刻,巴务深吸一口气,似要将脑中杂乱的想法抛诸脑后,起身活动了下身体,风餐露宿于他原本是家常便饭,因此并未有太多不适,反倒了休息了一阵,恢复了不少体力。
许是性子使然,他的伤感并未持续太久,权当是一场美丽的梦好了。
“巴务大哥!”
略带惊喜的喊声传来,巴务转身,便望见泌河悠哉而来,他笑了笑,挥了挥手中的包裹,说道:“我采到了。”
泌河走到跟前,打开包裹,取了一朵荼蘼,两指轻夹,轻轻用力,那荼蘼便在她手中飞舞旋转起来,泌河吃吃地笑道:“灵气充裕,很是新鲜嘛,干的不错。”
这般老气横秋的话语,倒是叫巴务苦笑不已,也不知如何接她的话。
方才二人相距甚远,加上月色已渐细微,看不真切,此刻相对而立,巴务才发现泌河身上多有破损之处,还不乏沾染了殷红血渍,不由得一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泌河先是一怔,道:“什么怎么回事……”随即醒悟,笑道:“一直笨熊而已,我不过要摘它洞中仙草,它居然不肯,最后还不是被我打得服服帖帖的。”
泌河召唤群兽之能,巴务是看在眼中的,那么此刻提到的“笨熊”,既然有能耐不服她的管束,必然不是寻常野兽之类,泌河也必是经历了好一场鏖战,才如愿拿到仙草。
巴务心中转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既想把眼前这个笨女人臭骂一顿,好叫她以后不要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又想夸一夸她,至少她这般努力,应当被肯定,不是么……
巴务身处手,轻轻按在泌河头顶,就像是大哥哥安抚小妹妹一般,笑道:“你放心,元未若敢负你,我必不饶他!”
泌河不悦地缩头跳开,道:“阿姐说头不能被人摸,会长不高的!还有啊,负我,是什么意思?”
巴务知她天真烂漫,儿女之情尚自懵懂,与她解释太多或许反而引她追问,便笑道:“负你,便是欺负你呀。”
泌河哼了一声,道:“胡说,元未大哥才不会欺负我呢!”
“是是是,你欺负他可好?”
“呸,瞎说,我才没有呢!”
……
便在这言笑之间,月已西沉,终是只剩下最后一缕光亮。
那是长夜之中,最为黑暗的时刻。
也是天明之前,必然经历的阶段。
亘古已然!
便在那一切尽归黑暗的一刻,巴务却赫然望见,那苍穹之上,无数黑影飞过,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怪异的叫声自那些黑影口中发出,那密集的叫声,直叫人毛骨悚然!
如死神降临,如末日已至!
天地苍穹,最后一丝光亮,彻底消散!
异动很快引起了骚乱,尚在睡梦中的人们纷纷惊慌而起,也包括身处广场的巴国诸人,很快有人燃起了火把,那火光却根本无法照亮天际,只能看到苍穹之上,有密密麻麻的东西,翻滚蠕动着,汇成一张巨网,将这天与地,生生隔离!
“那是什么东西?”泌河的语气中也忍不住带有一丝恐惧,那是人与生俱来,对于未知的恐惧!
泌河紧紧抓住巴务的衣袖,巴务起先也是震惊不已,但是多年来在死亡边缘打滚的生活早已让他学会在任何环境中保持镇定,他心知此刻自己二人目标过于明显,万一这些异物发起攻击,着实难以应付,因此当机立断,带着泌河开始后退,至少先退入林中,隐匿身形。
只是还未等到他退后多远,天际那些异物已然有了反应,开始了对人群的攻击!不知是否是光亮的缘故,它们并没有选择攻击巴务与泌河,而是成群结队冲着谷中的人群冲去,人们有的四散奔跑,有的挥舞着火把与怪物对抗着,场面一时极度混乱!
而更为令巴务惊讶的是,无论有多少怪物脱离天际,攻击人群,天上的怪物似乎永远无穷无尽一般,竟是不容许半分光亮照射进来!
比之地狱阎罗,怕也不过如此吧。
很快的,有人倒下了,继而是无数黑影扑了上去,惨烈的尖叫声只持续了片刻便小了下去,很快便再没有半分声响。
泌河尖叫一声,便欲冲下山去,巴务急忙拉住了她,并非他不想救人,只是这般没头没脑的冲了过去又能怎样?
便在这时,只听苍穹深处,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低沉沙哑,阴森诡异,叫人闻之而恶:“交出巴国余孽,否则今日便叫尔等尽数化作饵食!哈哈……”
巴务心头巨震,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泌河仰头朝着未知黑暗喊道:“你是谁!”
那声音笑声渐息,说道:“送你们下地狱的人!哈哈……”
泌河还欲再言,巴务猛地推了她一把,说道:“此事因我而起,你快走!”说罢也不等泌河作何反应,已然飞身至那浮台上,喊道:“巴务在此,休伤无辜!”
那声音冷笑一声,旋即无数黑影冲着巴务冲了过来!
巴务双目睁大,眼睁睁看着扑面而来的黑影,脚下却不挪动半分,已是抱了必死决心!
千钧一发之际,蓦地一幕青光闪过,挡在了巴务面前,下一刻,无数黑影怪物撞在那黑幕上,黑幕一阵摇晃,青光渐盛,却是撑了下来!
看着身旁苦苦支撑的泌河,巴务道:“泌河姑娘,你这又是何苦……”
泌河不去看她,却道:“我答应了元未大哥要救你,说到做到!况且,就算你死了,他们也肯定不会罢休的!”
“你……”
“这种鸟叫嗜血黑鸦,逐血肉而动,所过之处从来是生灵不留,不把它们杀死,这里所有人都活不下来,你送死也没用!”
巴务猛地一震,也许自己真的太小瞧她了,看着她稚嫩却满是坚毅的面庞,巴务也逐渐冷静了下来,至少,他二人的话语,自己宁可相信泌河!
远处的广场驻扎的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在郑戍成的带领下,很快开始组织防御,火箭雨一阵接着一阵,这些可怖的嗜血黑鸦似乎极为厌恶光亮,若是黑暗中有人携有火光,往往顷刻间便被分食而亡,但这般气势恢宏的火箭之雨,竟能令这些邪物畏惧不前。
巴务心中瞬间明亮,朝着山下高声喊道:“邪物惧怕火光,大家燃起大火!”
这一声喊,便如溺水之人猛然抓住了一根枝干,几乎不会去做分辨,很快地,火光越来越大,甚至有人不惜将房子都点燃了,毕竟这种时候,还是保命比较重要。
嗜血黑鸦的攻势越发减弱,也不知是这邪物当真过于惧火,还是那神秘之人的操控,它们终是暂时停止了攻击,复又汇聚到天穹之上。
谷中战事虽歇,然而自天穹而来的那一股黑色洪流,仍是不间断地冲击着山顶浮台上那一道玄青光幕。青色光芒照亮了泌河的脸庞,只见她牙关咬紧,额头布满汗珠,身子不住颤动,显然已近崩溃的边缘,但她心中执念使然,竟没有半分退缩之意,俨然是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我答应了元未要救你,说到做到!”这一句斩钉截铁之言仿佛仍萦绕在巴务耳际,巴务心头一震,不由得思绪纷乱,忆及往昔:“当初巴都被破之际,义父将复国的希望托付于我,那以后,我便踏上了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逃亡之路。纵然前路艰难凶险,但每每念及义父于我恩重如山,我便总能坚持下来!可是,泌河她还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因我而死!”
巴务猛地咬牙,似是下了莫大决心一般,左手探入胸间,片刻后却是取出一张黄色符纸。只见他面色沉着冷峻,右手翻转,手中已然多出一柄匕首。更不迟疑,冰冷而锋利的刀刃遽然落下,划过左手手腕,一抹殷红绽开,妖娆如同鬼魅!
顾不上腕间疼痛,巴务迅捷无比地抛开匕首,同时将符纸交由右手,左臂抬起,竟是将不住滴下的鲜血尽数滴在符纸之上,起初那符纸并不见有何异变,但随着巴务口中念念有词,那符纸忽地血光大盛,诡异至极!
苍穹深处,似乎传来一声低低的讶异之声:“咦!”。
那符纸无风自起,飘至身前一丈开外,虚空而立,与此同时,巴务腕间鲜血似被一股诡异力量所牵引,凝成一条血线,汇入到符纸之上,继而血色光芒迎风而涨,下一刻,黑色洪流毫无闪避地撞了上去!
甫一接触,火光乍起,只闻怪异响声不绝于耳,同时伴随着羽毛焦灼的刺鼻气息,凡是触及这道血幕的黑鸦,立刻身染烈焰,那火也极是怪异,作血红色,灼烧活物的本领更是诡异绝伦!一只巴掌大的黑鸦转眼便被吞噬殆尽,落地已成飞灰!
巴务身子猛地一颤,脑中一阵眩晕,瞬间如坠入了阿鼻地狱,仿佛灵魂正在被烈火所焚烧,此中痛楚,当真难以言喻。他心知此法霸道已极,以人之精血为引,化为焚尽世间生灵之阴冥鬼火,但反噬之力更是凶狠异常,常人甚至难以撑过片刻便足以殒命,乃是古老巫术中极为神秘乃至有些近乎鬼道的黑巫术!
巴务自不会去修习这等异术,事实上,包括这符纸在内,统统都是元未所授!
“希望你永远不会用到它。”便是元未对次异术唯一的评价,言下之意,不到生死关头,绝对不可犯禁冒用!
便在这煎熬之下,巴务却忽地有些想笑,只可惜此刻因痛苦而太过扭曲的面庞已经丝毫看不出来其他任何表情:“元未啊元未,你让我危急关头保自己一线生机,可谁想,我却为了护你的女人豁了性命,是不是你事先算好的啊!”
也不知是否是突然暴涨的浓郁血腥气息使然,嗜血黑鸦不减反增,攻势更加疯狂!巴务心下一阵叫苦,所谓刚不可久,盛极必衰,此等诡异法门也是一个道理,若是骤然之下以此法伤敌逃命,纵受反噬,倒也好过丢了性命,但眼下这情形,说是苟延残喘,拖得慢一刻死也毫不为过了。
随着失血过多,巴务脑中晕眩逐渐加重,他心知撑不了多久,奋力咬舌,口齿间的血腥气息顿时让他清醒了些,便是乘着这间隙,巴务使出全力,猛地抓住泌河后颈处的衣裳,向后掷去,泌河犹如一块落石般在空中翻滚了几圈,落地时堪堪稳住身形。
“快走!我撑不了多久!”
方才一心对敌,泌河竟而全未意识到巴务所施法术,此刻看了,也是忍不住心头震骇,但她却并没有逃走的打算,再度冲了上去:“我不走!我答应了元未的,我一定要做到!”
当真是……傻的可以啊……
其实自己不也是这般么……
清醒只是短暂的,随即而来是更加强烈的眩晕,还有困乏,是的,噬心痛楚下的困乏。闭上眼,也许真的就要走到尽头了吧……
蓦地,一声清啸破空而来,泌河大喜,朝着黑暗夜空高声呼喊:“阿姐!阿姐!”
那啸声由远及近,转眼即至,所过之处,竟是留下一条亮白光带,朝着巴务还有泌河直直冲了过来,如一枝毁天灭地的离弦之箭,斩断那一股黑色洪流!
压力顿去,那血色幕墙也随之消散,黄色符纸失去加持,缓缓飘落在地。巴务心中一阵恍惚,忽地胸口气血翻滚,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再也坚持不住,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耳畔,隐约传来泌河焦急的声音,双目闭上的最后一瞬,他似乎看到了一双女子的脚,似曾相识,站在了自己身前。
再下一刻,便已人事不知。
“阿姐,他们害死了巴务大哥,巴务大哥死啦……”泌河抱着巴务,泪如雨下,也不知她是真的伤心巴务之死,还是担心未能达成向元未的许诺。她此刻口中的阿姐,便是破天而来,挡在二人身前的女子,也正是盐水部落大祭司,只见她并不转身,淡淡道:“还未死透,去寻阿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泌河朝巴务鼻尖探去,只觉气若游丝,几不可闻,手腕处鲜血直流,更是没有半分停下来的意思,只听“嘶”地一声,泌河已将衣摆撕下,裹在了巴务伤处,更不迟疑,她将巴务右臂搭载自己肩上,以弱小的身躯将他支撑起来,步履艰难地走了开去。
“阿姐,你要小心啊!”
大祭司点了点头,却并未回身,或许说,至始至终,她的目光,一直都在死死盯着苍穹之上,犹如死神般的那片黑暗。
说来也奇怪,女子甫一现身,于惊鸿一击而救下巴务与泌河开始,嗜血黑鸦便停止了攻击,也不知是出于对这女子的畏惧,抑或是,对巴务已然失去了兴趣。
“久违了,大祭司,嘿嘿……”空中传来沙哑难明的笑声,叫人闻之生厌。
大祭司“哼”了一声,道:“邪魔妖人,你觊觎我族多年,既是贼心不死,今日便要叫你有来无回!”说完这句话,只见大祭司口中开始念念有词,天际那人也毫不迟疑,顷刻间再度操控嗜血黑鸦凝成数十道洪流,仿佛狰狞的恶魔,伸出的触角,冲着大祭司蜂拥而至!
大祭司没有动,便任由着这黑色触角叫她团团包裹住,直到将她的身形彻底湮没!
毫无征兆地,那密不透风的黑球中透出一道白光,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逐渐多了起来,便像是筛子一般,嗜血黑鸦仍是不停地汇聚其上,黑球也是越发壮大,但透出的光亮,确是无论如何也缝补不上。
白色光芒蓦地暴涨开来,一道壮硕光柱冲天而上,直上云霄,顿时将天际层层叠叠地黑色屏障破开一个大洞,同时也逼退了周身纠缠不去的嗜血黑鸦。谷中其他三处地方,几乎同时亮起了相同的通天豪光,若从空中看去,可知乃是按照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所设。
豪光乍起的同时,地表之上,一个巨大无比的灵阵图若隐若现,其间灵力澎湃,有如实质,但不知为何,总是隐而不发,似有意在防护着什么。然而光柱冲天后,在那层层黑暗的背后,却是无人得见的真正战场!
天穹之上,一道相同的灵阵图虚空成型,与地表之上如出一辙,遥相呼应。阵图既现,一道道亮光化身剑芒,自那阵图中次第而出,直指嗜血黑鸦而下,气势恢宏,不可逼视!
形式陡然间逆转!
剑芒山呼海啸般落将下来,所过之处,无有能抵挡一合之物,被刺中的黑鸦甚至来不及发出最后一声叫声,便已被这密如急雨的剑芒划作片片碎屑!
锋利如斯,只怕即便是鬼神当前,也莫敢御其锋芒!
嗜血黑鸦四散遁逃,即便是嗜血魔物,原来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也是有着恐惧之心的。嗜血黑鸦潮水般退却消散,只留下天际那一轮光华溢彩,静静流转。
黑暗散去,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向人间。
这一夜,终是过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