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高二的学生放假回家，带来最大的好处是上厕所时交通顺畅多了。便池里常常屙罐满盈，屎水飞溅，男生们只好就地排泄，在星罗棋布的大便坨坨中间见缝插针，厕所里进不去人，便从墙上拆下几块砖来扔进大便中间，以为立足之处，然后仍可继续排放。如果是小便，便一只脚探进去，脚尖点着一点硬地，尽管后半个身子都露在处面，来来往往的男生女生己习以为常熟视无睹，只管低头弯腰掏出排便器畅排一通，有时还要晃晃臂部以便排得更净，幸好这个年龄的人膀胱收缩力相当强劲。如果是大便，进厕所前先在出口探头看一下，如果有人沿着歪歪斜斜弯弯曲曲的着足点舞着胳膊外出，便后退一步，等他出来，再进去。细心的人还不忘随手从墙上掀两块砖，一手一块，一是保平衡，二是保证有落脚点。日积月累，那些落脚点竟撂了四五块砖那么高，在粪便中隐现一点白白的硬硬的空间，来支撑迫不及待刻不容缓地冲进来的脚板。对学习彻底失去信心的学生一般情况下精力旺盛四肢强健，倾向于到这里来展示一下自已的平衡技巧，安然无羔地闯过令人心悸的大粪便坑，心里便多了一种自信；学习学得昏头涨脑的男生，平地走路尚且摇摇摆摆，对这样的路径望而生畏。校门外公路对面，为充分利用学校资源，沿河坡建了几家小饭馆和厕所。厕所虽然只有四面矮墙，可是空气流通好，承接的业务量少，自然干净多了，不少学生舍近求远，跑到这边来解决内部问题。
宋学堂平时对于上厕所需要的时间绝不吝惜，要么跑回宿舍旁边的厕所，要么跑到门外来。假期里厕所运营状况的好转，使他对过去跋涉在去厕所的路上所浪费的时间颇感到痛心。
我见他脸白得像地窖里钻出的红薯芽，向厕所里晃过去，不由暗自耽心，也跟了进去。由于气温很高，不少大便都晒成了黑黑的一团。宋学堂蹲在粗糙的水泥柱边闭目排泄，我完了事，见他没什么动静，便喊道：“别睡着了，三儿！”他答应一声，擦擦屁股站起来，我突然觉得情况异常：宋学堂茫然地睁大双眼，一手提着裤子一只手在面前乱划拉，“你……”我没来得及叫出声来，只见他像一只漏了气的布袋软软地瘫倒下去。我一手揽住腰带，一个箭步蹿了过去，一把把他拽了起来，像掂着一只大公鸡。小三很镇静地说：“我心里清楚，你是黄蜂四号，我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我把他背出厕所，惶急地问他怎么样，他冷静地描述道：“比刚才难受一点，只是眼前发黑，看不见东西，光想哕……我不敢睁眼，一睁眼天旋地转……我不能说话，难受！”我冲着教室大喊一声：“快来人！”李桃艳露露头又缩了回去，我刚想骂，就见她急速地划动着胳膊，快步向这边慢腾腾地冲来，身后的同学如同破笼而出的鸟，哗哗啦啦地淹没了她!我差点流出了泪。
到了医院里，一检查，医生奇怪地说：“贫血严重到这个地步，平时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宋学堂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医生说：“先输上水吧，得静养一两个月！”宋学堂忽然叫道：“不，我不能在这，我没病！”几个人连忙按住他。张云起说：“医生，再过几天就要高考了，你要使他尽快恢复，钱的事你不用耽心，他家没钱我们大家兑！”杨敬德也赶来了，预交了五十块钱，医生开始用药。
杨敬德问：“光输点水就行了吗？可不能耽误高考呀！”医生说：“他这是严重贫血，没个十天半月，他止不住晕！”“有没有尽快恢复的办法？”“输血是最快的办法，不过，花费要大得多！”我高兴了：“要钱咱没有，要血可是多得是啊！”毛国才、付云山几个人捋起袖子纷纷向医生展示自己不甚健壮的胳膊，医生看了看杨敬德，杨敬德点点头，医生道：“好，你们几个先去验血吧！”
宋学堂的父亲下午一点多赶到医院，绿色的军用鞋已褪成了灰白色，两边各拱出半个脚趾，下半截裤腿一圈圈的死褶子里挂满了尘土，上衣已经湿透，随着人扑过来一阵汗气。他守在病床边，脸上一直挂着恭敬和谦卑的笑，一边忽闪着破草帽，一边听几个人讲述整个过程，他不时地发出感激的叹息，却找不出恰当的词来表达，当他听到同学们为他献血输血时，他吓了一跳：“这可不行，咱怎么能用人家的血呢？”大家七嘴八舌地解释，又展示自己献血后的健康状况，他看看在床上熟睡的宋学堂，搓了一会手，忽然双手一摊，好像要表白什么，却双腿一弯，跪了下来。大家吃了一惊，忙上前去拉他，他带着哭腔说：“你们救了小三一条命啊，我没什么可报答你们的，我给你们磕个头吧！”几个学生鼻子一酸，流出泪来，纷纷说：“大爷，我们和学堂亲如兄弟，您这样说可是太见外啦”几个人把老头扶起来，他坐在床沿上，看着宋学堂的小脸，说：“小三姊妹四个，两个哥哥都在读大学，家里供不上来啊！小三知道家里难，不要吃，不要穿，每个月五块钱的菜钱，多一分都不要！他这个病可能早就有了，这孩子乖，只道心疼人，没给家里说过……”老汉说着忍不住心酸地流下泪来，一屋子的人也陪着他流泪。
宋学堂从昏睡中醒来，觉得象是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现在终于能停下脚步了。人象是躺在棉花包里，身子也成了一团棉花，软绵绵地虚飘飘地。耳朵里清清楚楚地听到周围人的说话声，身子却像一个空壳，一丝力气也没有，眼皮沉重难以睁开，用力睁开看一眼天花板，却看见天花板在旋转，便又闭上眼睛。一滴泪水从他的眼角流出来，汪在鼻洼里，我伸手给他擦了擦，对躺在床上这个瘦小的生命肃然起敬，觉得眼前这个虚弱的人的体内，蕴藏着超过常人的毅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