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攒动的西街，嘈杂但不喧闹。
肥硕黑须的屠户，瘦长干练的卖鱼郎，木柴担子搭肩的黑黝樵夫…，所有的吆喝声信口唱来，溜成一大长串，犹如清晨的炊烟般，冉冉而上，盘旋在西街的上方，起起伏伏，从左耳拉进来，从右耳放出去。
林记包子铺门前，四十出头的林贵扯着嗓子，吆喝道：“刚出炉的肉包子，快来买咯！”
揭开蒸笼的那一刻，漫天的水汽一下子涌出来，全扑在脸上。从脸颊延伸到眉角，皮肤顿时犹如着了火似地，额头细汗也止不住的从一深一浅的褶皱中沁了出来。
“叔，早啊！”
清晨刚开张，包子铺前的行人并不多，只见一个精壮的青年快步走来，满脸笑容。
“哟，这不是六子么？今个是不是太阳打西边起来了？干嘛不赖在床上，任你家老头子骂天骂地都不理的？”
林贵见了来人，犹自拿出一块湿布擦了一把汗。竟似忘了笑脸相迎的待客之道，一脸的厌恶之色，连连摇头。
“叔，你呆会儿见到我家老头子，可千万别说见到我！”青年非但没有一点不悦，神色反倒一下子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下去。
林贵，曲县西街一个本本分分的中年汉子，凭着一手做包子的手艺，在龙蛇混杂的西街早已混熟了脸面，来来往往的人，大半他都能叫上名。
见了面笑脸相迎，该寒碜的寒碜，该敬重的敬重，不多说一句话，也不少说一句话，从不得罪人。加上他做出来的包子又极为实诚，肉馅是上好的中肋五花肉，汁多油大，咬上一口，流出的肉汁在嘴里又热又香！新老主顾都能惦记在心里，保不齐哪一天路过，即便肚子是满的，也照样买上一些。故而，赚来的银子足够他养活一大家子。
“还怕你家老头子晓得？难不成又要去哪里鬼混？”林贵将两个肉包子麻利的用油纸包好，递给了今早的第一个客人，又冲着杵在铺子门口的青年白了一眼，顺势开口问了一句。
“叔，瞧您说的！这‘鬼混’两个字我可担不起，下酒馆、逛窑子、进赌坊，吃喝嫖赌四样，哪一个是我这个穷小子能够沾得起的？”青年嬉笑一声，连忙接过话，颇有几分自知之明的意味。
“哟，咱们六子也晓得了一些天高地厚，哪些东西沾不得了？”谁料青年话音刚落，从铺子里头走出一个中年女人，一身粗蓝，略显几分消瘦，手上端着一个白气四溢的蒸笼。
“嫂子，咱说话也不必这么磕碜人，好歹邻里街坊的，哪里头不需要照应。你这不平白得罪人么？”青年见了这女人，似乎有些发怵，强留着脸上的一丝笑容，不至于显得过于尴尬。
“得罪人？得罪‘六老爷’？”女人‘呸’了一声，讥笑声就像是火辣辣的巴掌，迎面扇了过去。
“得嘞，嫂子，都怪我往日里拦不住嘴，和巽哥儿多说了几句话。现在搁在您这里，我就是活该挨千刀的倒霉鬼。不过，我六子‘宰相肚子里头能撑船’，咱也不计较您这点尖酸刻薄的话。就是怕叫别人听去，觉得您这个人和那些个泼辣妇人一般不识礼数。”青年一茬话接一茬话，脸色也‘唰唰’换了一通。
女人面色越发难看，冷哼了一声，将蒸笼放下，便转身走回了铺子内。
“六子，你要是再和你嫂子这般犟嘴，早晚连我家铺子门口都不敢来。”埋头卖包子的林贵，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冲青年苦笑着摇了摇头。
“叔，这不是有你在么？还能叫嫂子赶我走不成？”青年嬉皮笑了一声，连忙说了一句。
“对了，六子，东街济世堂招采药童子的事情，你可听说了？”林贵又擦了擦汗，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怎么？叔是想让巽哥儿去试试？”青年脸上闪过一丝狐疑之色，却是立即猜出了林贵话里有话。
“就是让你随便那么打听一下，没别的意思。”林贵皱了皱厚重的眉头，手上拣包子的速度不禁慢了下来。
“既然是叔发话，小六哪有不听的道理。保管叫您中午就一丝不拉的知道这事！”青年瞳孔中闪过一丝狡黠，连忙拍着胸脯保证着。
“这四个包子就算是给你当个跑腿费，也别让你心里头觉得我这个叔当得抠门！”林贵顺势从笼子中拣出四个大肉包子，用油纸一包便递给了青年。
“叔，要不您再添两个？我还有两个兄弟，三个人，四个包子，这叫怎么一个分法？”青年却推辞不接，嘴上嘀咕了一句。
“呸！你小子就会趁火打劫，连你叔都不放过。”林贵一脸不快，不过还是毫不犹豫的扔了两个肉包子过去。
“得嘞，还是叔够豪爽，比我家老头子好了不知多少倍。”青年将六个肉包子收好，脸笑皮不笑的赞了一句，立即拍拍屁股走了人。
林贵停下双手，怔怔的看了一眼青年的背影，不由得轻叹一口气。
包子铺内，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张旧木桌，简陋的板凳倒是齐全。这个点上，往来的人影都是起早摸黑出来做事的，即便买了包子，也大多是用油纸包着离开再吃，极少会有进铺子里歇息片刻的。
林贵的婆娘方氏站在铺子里的一张板桌前，照顾着正在沸水中微微震颤的蒸笼，双手则将一个个肉包子麻利的捏了出来，整整齐齐的摆放着。
若是有客人呼唤着要点辣椒香醋之类的，方氏便停下手，用一个拳头般大小的瓷碟小心盛一点端过去。虽然显得有些小气，却能有效地避免顾客浪费，时间一长，真能省下一点开支。至于没人呼唤时，方氏一有时间，也会将桌子板凳仔细擦洗，不分是否擦过，反正是一刻不愿闲下来。
铺子的后面有一个朴素的小院子，并不大，长宽大概各三丈，就是将屋子算在内，也不会超过四丈。而这就是林贵一家生活的地方。
林贵和方氏一直在前面忙碌着，大部分时间都顾不到院子里头。
这会儿，院子内有两个孩童，一男一女，女童要大一点，粉雕玉琢，脸蛋红扑扑的。男童尚小，脸上全是婴孩的胖肥，他瘫坐在地上玩耍，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小石头，湿润闪烁的一对眼珠子提溜转了一圈，想也不想便准备往嘴里放，脸上还是一副欢欢喜喜的神色。
女童一直盯着男童，这一幕自然落在她眼里。右手毫不犹豫的将男童手中的石头抢了下来，顺势扔到了院子的角落。
“小宝，石头脏死了，不能吃！”女童秀眉蹙了起来，似乎是训话一般。
手中的石头被抢，男童一下子愣住了，眼珠子瞪得老大，嘴巴就像是含着一块小核桃，一脸的悲苦！
女童顿时急了起来，男童分明是要张口大哭了。她明白，不管有理没理，男童一哭闹，她一定会挨骂。
慌忙之下，她连忙哄劝道：“小宝，别哭哦，是阿姐错了…”
但是，男童哪能乖乖的听话，红嘟嘟的小嘴微张，哭声也不知道是不是从腮帮里冒出来，声音之大，简直要将耳膜刺穿。
女童当真慌了，眼眶居然一热，泪水在眼眶里开始打转了起来。
铺子内的方氏也一下子听到了男童撕心裂肺的哭声，可前头正要上包子，这个时候完全腾不开手。脸上露出一丝愠怒，方氏冲着后院喊道：“丫头，小宝怎么哭了？你怎么回事，连弟弟都管不好？”
方氏正在急头上，语气难免有些激动。听在女童的耳中，更像是审问犯人时的质问口吻一般，委屈之色一下子爬上了稚嫩的脸上，原本还在打转的泪水立即滑了出来，哭声也几乎要憋不住了。
“砰！”
突然，一道身影蓦地从小院的院墙上跳了下来。
女童猛地一惊，惊愕的看了过去。
“阿兄，你又跑到哪里去了，你看，小弟又哭了！”看清了人影，女童立即揉着微红的眼圈，又指着瘫在地上的男童，一边抽泣，一边抱怨。
这个时候，方氏似乎是真急看，又喊道：“丫头，想法子让小宝别哭了…”
林贵一家总共五口人，除了林贵和方式外，还有三个都没有成年的孩子。唯一的女儿叫做‘林玉’，小儿子叫‘林宝’，大儿子则叫了一个古怪的名字，‘林巽’。说实在话，只擅长做包子的林贵自己也不认识‘巽’这个字。
林贵给大儿子起名字的时候，前后折腾了好几日，迟迟拿不定主意。
有一天清晨，一个秀才老爷来到铺子里买肉包子。林贵看人一向很准，那秀才衣衫破旧，明显是清贫久了。林贵便陪着笑脸，打算用四个不要钱的肉包子让秀才老爷给大儿子取一个名。
秀才老爷本的确穷困，又见林贵颇为诚恳，倒也没拒绝。仔细一想，冲林贵说了一大堆‘之乎者也’的文绉绉的话后，终于取了一个‘巽’字。
秀才老爷取得名字自然有学问，林贵立即兴高采烈的采纳了，即便秀才老爷关于这个‘巽’字的那些个玄乎的解释他一点不明白。
只不过，到了今日，林贵也不会写大儿子的名字。倒是他强迫大儿子读了几年私塾，只是大儿子天生不是块读书的料子，整天不安分。几年私塾下来，没学到什么东西，只是平日里用的字认得差不多，名字倒也能写的端端正正。
从小院院墙跳下来的身影，正是林贵的大儿子，林巽。
林巽今年十四岁，个头却已经极高，几乎和林贵差不多。他的一双狭细眼睛，目光中就透着一丝机敏，一看就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主。至于相貌，因不曾劳作过，皮肤细白，颇有些女孩子的秀气，但是他的脸颊却天生的犹如刀削一般，从侧面看去，更像是一面光滑的石壁。
林玉被方氏的话一催，倒也没有再急，转而一脸希冀的看向林巽。
“母亲，没事的，刚刚小弟没走稳摔倒了。您忙您的，这事交给我就行了。”林巽冲林玉递了一个放心的颜色，一脸笑容的冲前头的方氏说话着。
方氏一听是大儿子的声音，不由舒了一口气，但是她反而皱着极淡的眉头，道：“大娃，这一大清早，你又疯到哪里玩去了，就不知道呆在屋里好好看上一本书！”
但是，院子里的林巽却没有了回音。
方氏叹了一口气，又听客人招呼，摇摇头便不理会了。
林巽一脸苦笑，走到妹妹林玉的近前，努了努嘴，伸出双手将林玉的小脸捧了起来，顺势将眼角的泪水擦了干净。
林玉还是一脸埋怨，嘴里声音蚊蚋般的嘀嘀咕咕着，不知在说什么。
眉头一挑，林巽扭过头避开林玉的目光，看向了瘫坐在地上的小弟林宝，突然诡异的笑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从林巽笑容中散发出的‘危险’讯号，林宝的哭声一下子散了干净，只剩下眼泪还在小脸蛋上挂着。
只见林巽伸出十指，在林宝的脖颈下，指尖抖个不停。几乎还没有碰到林宝，躲不开的林宝便吓得紧紧捂住了嘴巴，连眉头都看似皱了起来！
“嘿嘿…”林巽又‘阴森’的笑了一声，十指立即在林宝的脖颈下犹如猫爪般挠了起来。
对付小孩子的最大利器，挠痒痒无疑是最有把握的一种。林宝也不例外，不消片刻，林宝便‘咯咯’傻笑个不停。
直到片刻后，林巽才收回双手，喊道：“大功告成！”
林宝估计是被挠痒痒挠的笑过了头，林巽的手一收回，便立即止住了笑容，转而有些畏惧似地盯着林巽。
见搞定了小弟，林巽上下打量了自己，发现身上处处一抹黑。他耸了耸肩，又冲林玉摆了一个得意的鬼脸，便走到屋子里，随便挑了一件干净衣服换下，脏衣服直接扔到床底。
林玉却故意扭过头，顺便恶狠狠地白了一眼林宝。
待到中午时分，林贵一家子才围坐在铺子内的最好的一张楠木桌上。方氏将所有的菜摆起，足足五道，平常至多只有三道而已。
林宝由方氏一口一口的喂着，挑三拣四的，麻烦之极。
林玉一个女孩子家，倒是吃相秀气许多，吃一口饭便吃一口菜。
而林巽，却不论菜是否好吃，只管往碗里盛。他的碗里本就是满满的白米饭，这会儿又被塞满了菜，顿时像堆了一座小山般。
捡完菜，林巽正要走开，似乎是要独自一个人吃饭去。
但是林贵却蓦然停下筷子，在白瓷碗上重重敲了敲。
林巽身子一怔，疑惑的看向自己的父亲。
“我有点事和你商量！”林贵喝着最烈的烧刀子，脸颊泛红，咬牙咧嘴着，舌头还微微发麻。
“阿爹，什么事？”林巽向来机灵，其实他已经猜出了阿爹要说什么了。
林贵又喝了一口烧刀子，咽下肚，才道：“你也不小了，是时候学一门手艺傍身。”
林巽点了点头，其实阿爹也不是第一次提起这事了，但是他对那些个混饭吃的寻常手艺，见样不喜欢。
“这也是为你好，你又不愿学做包子这门手艺。等到以后成家立业，总要自己养活自己。”见大儿子不吱声，林贵放下筷子，有些苦劝似地说道。
一大家子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林巽。连一刻不安生的林宝都舔着手指，盯着林巽一动不动。
“我托你六哥打听了一下，东街济世堂正在招采药童子，十二岁到十四岁的童子都可以参加。行的话，吃完饭我就去跑一趟，替你报个名。如果不行，就再找个大户人家，送进去当一个伴读，或许也是一条出路。”林贵停了停，继续道。
林巽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凝重了许多，济世堂招收采药童子的事他也听说过，但是被济世堂选中的几率极小。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济世堂提供的报酬极为丰厚，如果被选中成为采药童子的话，家里人每个月都能在济世堂支取三两银子。
不过，林巽真正在意的是一两银子的报名费，因为一两银子足够阿爹阿母辛辛苦苦卖一个月的包子了。
“阿爹就是想让你去试一试，以后兴许就不用干咱家买包子一样的营生，没完没了的起早摸黑…”林贵见他没有立即反对，连喝了两口酒，许是被烧刀子的辛辣刺激到了，嗓子变得嘶哑了起来。
这句话却好比一根锥子猛的扎在林巽的心头，脸上也再没有一丝镇定自若的神色。
阿爹的话透着是一股悲凉的情绪，从小到大，阿爹一直渴望他能够在读书上有点出彩的地方，甚至还指望他挣点功名。可是，他对于读书实在没有什么兴趣。
脸上又闪过一抹犹豫之色，感受着家人环绕在四周的目光，林巽默默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家庭的重担总要压在他这个长子的身上，如果他没有一技傍身，只会拖累双亲，更何况身后还有妹妹弟弟一双，他这个当兄长的总要担待照顾着，不能让双亲为了儿女受累一辈子。
“阿爹，我去就是！”林巽暗下了决心，一脸斩钉截铁之色。
“好儿子！”林贵的一张因无限期待而绷紧的脸庞骤然松了下来，激动地抓着杯子灌了一口烧刀子，又伸出手在林巽肩膀上拍了拍。
林巽狠狠地点了点头，阿爹一向看重他这个大儿子。本来已经不顾银子，送他去私塾读书，只怪他不肯循规蹈矩，最终伤了阿爹的心。这一次，再让阿爹失望就是真的大不孝了！
“行了，想干什么就去吧！”目光掠过还在大儿子手中端着的饭碗，林贵和睦的笑道。
“‘仗剑走天下，行侠满人间’，这句话以后就跟我没什么关系了吧…‘”心情略显沉重的来到后院，看着碗中满满的饭菜，林巽不由痴痴地想道。
自顾自又摇了摇头，林巽来到自个的屋子内，从床头掏出一个粗糙的木盒子。
翻开盒子，林巽立即将碗里盛着满满的饭菜一滴不剩的倒了进去。
“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将木盒揣在怀里，林巽走回院子里，冲前头还在吃饭的家人喊了一声。
“翻院墙时小心点！”林贵此刻的心情极好，一小壶烧刀子几乎喝了一半，醉意浓浓，嘴里连连喷着酒气。
“当家的，大娃最近一到中午就盛着满满一碗饭菜跑出去，神神秘秘的，会不会…？”一边的方氏听林巽要出去，忍不住嘀咕着。
"随他去吧，这孩子脾性虽然和一般孩子不大一样，但是也十分会疼人。兴许是把饭菜施舍给别人吃了，总不会有坏事的。”林贵晃了晃脑袋，立即打断了方氏的胡猜乱想。
“要真是这样，也算做了好事。不过，施舍一碗米饭倒是没有什么，就是可惜了那些好菜。”方氏机械的点了点头，语气中透着一丝不舍。
“别管大娃了，你自个更要多吃点。铺子里只有你一个人整天忙着，就怕哪天累坏了身子。”林贵见方氏的那一股小气劲又上来，连忙摆了摆手。
“当家的才是真累…”方氏心里涌起一丝温暖，脸上的笑容竟显得有些羞涩。
院子左边的墙外是一条狭窄小巷，如果从此处直接走的话，要不了再绕几条小巷，就能直达曲县县城西城门口的。
林巽单手上墙，麻利的跳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