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各自劳燕分飞的倒数第二天。
晴初终于把那些带不走却又不舍得丢掉的“鸡肋”们打包进纸箱子里。下一秒,她裤袋里的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低头看了一眼灰凄凄的双手,她皱起眉,思绪在接起电话和继续打包之间摇摆不定。
震动还在继续。破天荒地,她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执念。
好吧。她在裤缝边用力蹭了蹭手,这才从衣袋中掏出手机。
“许晴初,你丫到哪儿了?”一接通,咋咋呼呼的京腔儿就像是倒豆子似的霹雳巴拉从听筒中滚落了出来。
话调儿字正腔圆,让人听起来很舒服,但前提是如果忽略了其中夹杂的火气。她默了一秒,这才后知后觉地记起自己忘了什么。
电话里的声音却自顾自地一直继续着,也不管她出没出声:“······作为咱班班长,我可警告你啊,这可是我攒的最后一局了,之前的那些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这次你必须要来,听见没?”
“嗯。”她淡淡地应回去。视线却停留在了脚边的一堆杂物上。看来不得不减掉三个小时了。
“你丫不会还在寝室吧?”听到那头心不在焉的回应,江孜涵几乎是用了肯定语气。果然,紧接着她就听到晴初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我真是服了你了,是不是我要是不打这个电话来你连晚上吃饭都能忘了吧?”
晴初摸了下脸,微微有些汗颜。但事实好像还真是这样。“给我四十分钟。”她算是在讨好了。
“你可真行!”果然,在论诚实地知错不改方面,江孜涵觉得她已经不能指望晴初会有什么例外了。她用了好一会儿才压制住了自己体内的洪荒之力:“就四十分钟。到了,我在包厢门口接应你。”
跟着,咔嚓一下,电话就立马挂断了。你可真行。晴初不由自主地想着这丫头说这话的神情,微微有些失笑。
六月的初夏,天气已经开始展现阴晴不定的面目。
傍晚的气压渐渐低沉,从阳台外面灌进来的西南风正吹得窗帘不停地鼓鼓作响。好一会儿,晴初才找到裙子背后拉链的位置。反手一拉至颈,稍稍理了一下裙摆,最后换上鞋子,她这才走过去重新又将窗帘束了起来。
隔着寝室阳台望出去,乌云正在隔了一个篮球场远的教学楼上空越聚越多。她不由自主地走到栏杆旁,俯身往远处眺望,视线就这样好像越过了寝室楼下被砍得只剩下两层楼高的不知名的树,越过了一个篮球场的距离,越过了这个城市无数的山脉和流水。
这时,握在手心的手机突然传来了四声连续的震动。
打开。四条短信。全都是天气预警的消息。
站在门卫室低矮的门檐下,看着冰冷的雨水不断地在自己脚边砸落出一朵接一朵的水花,晴初从来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觉得自己简直是蠢到了家。
天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相信天气预警的消息!
“夜间或有时会有雷阵雨”
夜间???
等到再次接到江孜涵来电的时候,晴初正强忍着瑟瑟发抖的意识。
六月,虽说已经时值夏初,然而天气却丝毫没有夏天的觉悟。雷雨一下,乌云完全遮住了万丈光芒的太阳,若不是路上还能依稀见到和自己一样穿着短袖连衣裙的女生,她几乎都要以为又回到了初春时节寒潮将退未退的那会儿去了。
指腹微微战栗着,然而她一摁下接听键,滚滚而来的却是火气连篇的问候。
“你丫人呢?”
江孜涵此时正叉腰立在包厢的正中央,头顶上硕大的水晶灯将她手腕上的女式碎钻机械表照耀得无比清晰明亮。距离之前的那个通话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照理说,她定的酒楼包厢也不算远,打个车也就二十多分钟的样子,晴初这丫就算是走也该出现了吧?
闻言,晴初无奈地望了眼天,竭力没让自己的声音也抖起来:“外面下雷雨了,挺大的,我在门卫室困了半天了。”
这边江孜涵一直忙着接待来往的同学,根本就没注意到才半个小时的功夫京城的天儿就变了个样儿。“你等一下。”听对面一端这么一说,她脚步一转跟着就来到了窗边。一看,还真下起了雷雨,噼里啪啦地,玻璃窗早就花开了,一副一时半会儿根本小不了的样子。
“要不,你们也别顾我了?”晴初望着这天气给出中肯的建议。就在这短短的说话间,从天上洋洋洒洒下来的水珠非但没少好像还又多了。
“不行!”江孜涵简直恨铁不成钢。
晴初下意识地叹了口气,跟着马上就把手机稍稍拿远了耳边几公分。
果然,手机那一端立马就甩出了一段京腔:“我告诉你啊,许晴初,你丫之前一声不吭就把工作找回上海的事我还没和你算账呢!这次局,是咱班散伙饭。作为年年拿走一等奖学金的三好学生,你能不来?我作为咱班的班长,作为你最亲爱的室友,没把你请来,我如何对得起咱班同学们啊?啊?”
“反正我不管,你怎么着也得给我露个脸。”末了,又气势汹汹地做了总结。
“哎——”晴初还想再说句话,却又给被挂断了。
她颇有些无奈地看着余音未消的手机,心想这丫头大概是真的生气了。好吧,确实,上海公司的offer自己是特地瞒了一段时间再告诉她的。
只是,这现世报来得也太快了吧?
雨还在哗啦啦地下着。因着这天气,平时饭点儿门庭若市的校门口也变得异常冷清。除了来来往往的外卖电动车,计程车也像是销声匿迹了。
没有车,怎么去?她盯着快要被雨水淹到的脚尖,微微有些犯愁。
“唔——”手心里却又传来了一声震动。
打开一看,江孜涵的短信:“帮你叫了辆车,等一下司机会主动联系你。司机号码:······,车牌号码:京B:#####。”
呵——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丫头。
果然跟着没过一会儿,司机就打来了电话,和她确认了位置。
天渐渐黑了下来。看不清被乌云遮住的天空,太阳大概就收走了所有的光芒。从白天转换成黑夜,却只过去了五分钟。
就在这时,晴初的视线从一群从校园里相携而出的女生中移开撞上了迎面向她驶来的一辆车。那车缓缓地减速,与此同时将近光灯切成了远光灯,而那车头的光线恰好全部落到了她的身上。
晴初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借着手背挡在眼睛前面,隔着手隔着光隔着雨去扫不远处的车牌。
雨愈发下大了。
是这辆车么······
抬手看了看时间,刚刚司机说让她在原地等五分钟左右……
梁炎对身后突然拉开车门坐进来的人不免一下子有几分惊诧。
这就是汤老三让他顺道带的人?
许是他心情还不错,这种没打一声招呼不请自来的行为他竟然也没生气。一手撑着方向盘,一双桃花眼就这么透过后视镜,丝毫没有遮掩地将刚坐上来的人上下左右打量了个遍。
那小子的口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清淡了?
正掏出纸巾忙着擦干雨水的人身上只穿了一件简单的无袖及膝嫩黄色雪纺连衣裙,脚上则是一双小白鞋,看不出有什么牌子加持,好在肤色比较白,落在梁炎眼底也没引得多碍眼,总的来说,完全就是一副清贫女学生的打扮。除此之外,耳边披散着微微自然蜷曲的齐肩发,脸上清汤挂面也没有任何妆容修饰。这完全也和汤森远平日里左拥右抱的那一款相去甚远。
他的心头莫名地划过了一丝怪异:“森远?”
晴初一愣,过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对方是在问她,这才从擦刘海的动作中抬起头,视线就这么和后视镜里的那一双眼睛撞了个正着。
那是一双漆黑的眼睛,望进去一下子竟有些高深莫测的感觉。她心神一凛,却平静地错开了视线。
“嗯。”江孜涵给她的那个地址的确就叫森远。简洁明了地作出回应后,她又低回头继续去擦她那几缕被打湿的头发。
有意思。梁炎勾了勾嘴角,不由地多看了她两眼,然后发动了车子。
二十分钟后,车子终于在森远的门口缓缓停了下来。
梁炎挂下档,另一只手却仍然抓着在方向盘上,不知道在等待什么。酒店门口的泊车员刚已恭敬地站到了他的车窗外,他却还像是没有觉察到的样子,目光透过后视镜,一瞬不瞬地完全放在身后一路保持假寐的人身上,嘴角跟着牵起了不知名的弧度。
不可否认,这短短的二十分钟竟让他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尽管一路上都紧闭着眼,晴初多少还是感受到了那道投注过来的视线。她时常在一些人身上感受过类似的目光,那些人或是想在她面前牵起一个话题,亦或者是期待能从她的口中听到某些答案。无论碰上哪种情况,一般也是她最常用的解决方式就是——沉默。
所以她干脆眼不见心为净。
感受到车子终于停稳,她才缓缓地睁开了眼:“多少钱?”头也未抬,她顺手拿起一旁的包,打算付完钱马上下车走人。
“什么?”梁炎以为是他听错了。
“车费。”晴初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
“现金还是网银?”说着,她又从包里掏出了手机。不过一按,机子却没了反应。她皱了皱眉,好像关机了。于是她直接自顾自地接了下去:“网银就算了,我手机关机了。那就现金吧。”说着,她打开包抽出一张一百,作势要从后面递给他。
梁炎听了几句恍然觉察出了几分意思,不知怎么地不气反乐,挑起眉侧过大半个身子:“你不认识我?”
嗯?晴初递着钱的手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有些懵。这叫什么话,她应该认识他吗?
她干脆地摇摇头:“不认识。”
嘿,这下,梁炎真乐了。他生平第一次听别人和他说不认识他。“哥儿叫梁炎。”
晴初只觉得一阵莫名其妙。梁炎,谁啊?这名字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儿耳熟,可中国十四亿人个个都有名字,耳熟根本就不稀奇。
“这样吧,我有点赶时间,车费要不你就先收了吧。”说着,她唯恐避之不及地将那张毛爷爷拍在了身边的座椅上,“不用找了。”也不再看他,刷地拉开车门,像是为了甩掉什么不干净一样飞快地迈进了大门。
大概是她今天运气不好,碰上了变态吧……
梁炎:“······”
跑什么?等下不是还得再见面?
然而等到梁炎吹着哨儿抄着裤兜里的毛爷爷一步一朵花儿似的走进包厢打算再会会那小丫头片子的时候,却并没有如他期待的那样,在包厢里看到那个嫩黄色的身影。
站在汤淼森跟前儿来回审视了好几遍,他真有些发愣。
搞什么?人呢?
几个心路回转,他有些回过味儿,合着刚刚那是乌龙?
复杂的心情一经刺激,他情不自禁地用力踹了跟前的小腿一脚。
“唉哟!”正忙着和姐姐妹妹培养感情的汤森远显然没有任何防备,胫骨一震,紧跟着就是排山倒海的酸爽。
这他妈谁啊?
刚想张口骂孙子,一抬头看清来人,汤淼森险些郁卒。
“哥儿,你干嘛呢?”
显然对方此时压根不想解释:“起开!”梁炎黑着一张脸,一点也没理嗷嗷叫唤的某人,对着他怀里那两个袒胸露背的女人,眼神像是猝了毒,丝毫也没意识到这意味里还有含了那么一丝丝的咒怨。
被皇城根底下的头号魔王这么一瞪,两个女人顿时一激灵,这么多年也不算白混的,当下二话不说就从汤淼森的怀里爬了起来,有多远离了多远,生怕撞上这尊大佛成了炮灰。
这下汤森远叫唤得愈发响亮了:“不是吧,老大,你没事吧?我这点爱好今天也碍着你了?”
梁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直接一屁股坐到空出来的沙发上,把内心的别扭生动形象地转换成了怒气。
汤森远看着他这么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更加觉得摸不着头脑。“我说老大,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生平就这么点儿爱好?我让你去接人,你傲娇架子大,不去也就罢了。我也不会怪你。可是你不能把我自己接来的人给赶跑了啊!”
梁炎一点儿都没在意汤淼森的叨叨,他闭着眼闷声闷气地想着那丫头最后下车时有多快走多快的样子,敢情把他当成了什么类似变态之类的人了。一想到有这种可能,他不免就有些气闷。堂堂京城大少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当成了变态,这说出去得多丢人!再说,天底下有长得像他这么帅的变态吗?
“老大,老大,我错了还不成吗?我下次再也不让你帮我去接人了!”尼玛,就求了一次!一次还没成功指望上。汤森远表示他真的很委屈。
“人是你接来的?”
废话!汤森远在心里默默地回答,如果换成别人,简直想直接甩过去一个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立体的大白眼儿。然而,此时此刻,他不得不迎合他刚刚塑造的委屈小媳妇儿形象,配上了一丝被误解却仍旧明事理的语气:“嗯,眼见儿要变天了,我就让助理早一步去接人了。”
“嗨,自己接走了,自己接走怎么也不早告诉我一声啊?”梁炎瞬间转过脸去凉飕飕地放起了冷箭儿。
汤森远简直要哭了:“我哪儿知道老大你真会去替我接人啊?以往哪回儿你······”诶,不对,等等。有点不对劲儿啊,他有点反应过来了。察觉到什么的汤森远瞬间变得小心翼翼:“那什么,老大,你该不会真替我去接人了吧?”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梁炎就觉得心口蹭蹭地冒起了无名火。
今天也纯碎是因为他自己心情好,看着下了那么大的雨,才会突发奇想做一回好事儿。没想到好事儿没做成,貌似还被人玩了一把乌龙。乌龙也就罢了,关键是三十年来都没遇见过一个这样的一个女人,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全程就真的把他当成了实打实的司机。回想到晴初最后那连贯的一系列动作,他恨恨地捻了捻裤兜里那张毛爷爷。
“老大?老大?”瞧着这魔王的脸一秒一个色儿,汤森远心里默默为惹到他的人点了根蜡。他发誓他以后再也不跑到魔王跟头嘴欠了!
梁炎根本就没空看旁边人郁卒的样子。他一个劲儿地又回忆了一遍那丫头从上他车到下他车这一段时间里面的样子,好像除了闭眼就真的只是闭眼。哎,怎么怎么回忆都怎么让人觉得拽,真想不明白,他当时怎么没直接扔她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