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风飒飒,才入春,阳光也和煦得紧,褚渊一袭玄黑鹤袍坐在竹房小塌之上,青瓷晃动点滴之中都是映雪白茶的浓郁清香之味。门前的布幔被一阵强劲的掌力掀起,来人墨发尽束于白玉冠中,玉冠上饰以虎纹以显示来人身份华贵。
男子的眉宇之间并不惊艳,却有让人不可忽视的威严,他轻轻抖抖布衣坐在毡上。“来,喝茶。”褚渊把温热的茶盏放到来人面前,他只端起瓷杯一饮而尽,狡黠的笑着。
褚渊打趣道:“总是这般牛饮,你也是白白浪费了这上好的映雪白茶。”那人手握瓷杯,自在天成,只促狭道:“一送就是十几封信,难不成只为催我回来喝茶?”褚渊慢慢把茶水倒进小几旁的花盆里,“新帝登基,尚需辅佐能臣,寂之有大才,我需你助我,何尝不是成全你自己。”寿寂之背手而立,戏耍般摇了摇腰间的玲珑发出叮咚之声,“我可不知你觊觎皇位。”褚渊重新往杯盏中掺茶,也一口喝掉。“你晓得,我和她走到今天的死局是拜谁所赐,不让他做个傀儡皇帝,我怎能带她安心离去。”
寿寂之勾起嘴角,“与我何干?”
“乱世出枭雄,你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褚渊侧身看着窗外溪流蜿蜒,心中已是胸有成竹。楚玉,我便是竭尽所能了,幼帝登基,诸藩王虎视眈眈,我保不了建康风平浪静,也可以保你性命无忧。
“好,如此,我便应你。”寿寂之转身洒脱而去,又是一阵玲珑清脆声。
天子登基大典,诸藩王携家眷来贺,巴陵王更是拱手将玄机大师首徒寿寂之引荐给新帝。传说玄机大师有谋划天下的智慧,却不愿入朝为官,宋文帝多次求他入宫也被他婉拒,他这一生只有一个弟子便是寿寂之。玄机大师已经圆寂,他虽无心这红尘,可这寿寂之却乐此不疲入了官场,前段时间寿寂之投入巴陵王麾下,帮助巴陵王将困扰巴陵已久的旱涝问题解决得甚是圆满,刘子业听闻此事后兴致勃勃才七分求三分压的要巴陵王带他进京,想要一探这寿寂之的虚实。
云鬓花颜萦绕于紫光殿中,并不闻管弦之声,还在国丧期间,没有人敢肆意享乐。
“公主,快上马车吧,驸马已经等了许久了。”惟妙轻轻低头劝楚玉,楚玉正戴着白玉兰耳坠。“本宫知道了,扶本宫过去吧。”不多时,佳人便款款而出,上了华贵的马车,声势浩大的仪仗随意而动,从今天起她就是会稽大长公主了,冗长的尊号显示着皇上对长姐的尊重,然而,这份尊荣的背后不过是见不得光的爱恋罢了,自己恨他吗?自己也说不清,已经相互守护彼此十来年了,恨又能如何?
伴随着长公主赐封千户的同时,还有两道旨意,也是让朝野议论不绝。
位亚长秋,坐论妇道,听天下之内治,序人伦之大端,御于邦家,式是风化。惟尔赠给事中路道庆长女,祥会鼎族,行高邦媛,体仁则厚,履礼维纯。有冲敏之识,不资姆训;有淑慎之行,册曰皇后。
蕴此贞懿,灼其芳华,选躬之初,奉承先命。肃恭之仪,备申哀敬,能尽其节,实同帝心。载扬蕙问,勤於道艺,每鉴图书。之女,声流彤管,道洽紫庭。是用册曰妃,赐号献,往钦哉,无或居上而骄,无或处贵而逸,降情以逮下,诚事以防微。洁其粢盛,服其汗濯,膺兹嘉命,可不慎欤!
两道旨意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刘楚玉不禁为何令婉的手腕和路浣英的忍耐感到惊奇。
“玉儿,当心着下马车。”何戢伸出宽厚的手掌,轻轻握住楚玉的小手,那种温暖,不可名状。“你总这般马虎。”楚玉轻轻牵着裙裾,顺着何戢的方向,与他并肩而立,莫名的心中踏实了些许。她仰头看着他认真的模样,自己做戏,他却是入了戏。想起成亲那日他说的,从此以后,只有你我。
楚玉猛地晃晃头,端起一丝不苟的笑脸来,她害怕何戢在她这里尝到一点点甜头,一丝丝希望,愈发奋不顾身。
大臣们带着大批家眷在崇德门门口等候,见到楚玉均大呼长公主千岁,褚渊也在其中,还有一男子站在巴陵王身旁,相貌虽普通,可一身贵气天成,看着无端让人害怕,像极了从前的父皇,那是天子一样的不怒自威。寿寂之踱步朝前,向楚玉拱手行礼,“长公主安好,微臣寿寂之。”
“大人无需多礼,耳闻大人师出玄机大师门下,本宫甚是敬佩。”楚玉目光流转,仔细打量着他,眉眼之间很是刚毅,可是整张脸又是说不出的云淡风轻,总觉得他眼神执拗,却有一副玩世不恭之态,倒叫楚玉捉摸不透。他穿一身灰蓝色棉衣布襟,看着很朴素,腰间却别着一串贵重的玉玲珑,因为无风,所以并不曾响动。
“久闻驸马公主伉俪情深,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驸马大人竟是对公主‘爱不释手’啊!”他只斜眼觑向何戢和楚玉紧握的双手,楚玉思及褚渊在此,便下意识藏了一下,而寿寂之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浓厚,“褚大人以为何如?”,他转而看向褚渊,褚渊只是望着楚玉,并不曾失态,“驸马心疼公主自是应该的。”这个寿寂之,果真一双利眼,一句话便惹得他们三人不快了,确实是个狠角色。
何戢铁青着脸径直往外走,他以为的不在乎,以为的可以等待,在他们的两情相悦面前,苍白无力,可怜至极。
不多时殿中已经坐满,只待帝后与破例参与的献妃了。宫门口的太监捏着尖细的嗓子吼道:“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献妃娘娘驾到。”子业着一身暗蓝色龙袍,虽是家常了些,金边镶线滚云赤龙到底尊贵无比,一旁的皇后则是正红宫装,梳一个飞凤髻,头戴九尾凤冠,宫装上细致的绣着百鸟朝凤图案,路浣英笑得端淑周正,母仪天下的气度显露无疑,尾随其后的献妃更是楚楚之姿,着鹅黄色的追月裙,外面是淡粉色的织花袍子,头上居然还戴着镶满宝石得青鸾翟凤冠,豫章康长公主的女儿就是做妃子也不会甘于人下,而皇后靠不上病弱的太皇太后,自然也只有吃哑巴亏的分儿。
“众爱卿平身。”子业站在主位旁,大袖一挥,颇有几分帝王之威。“谢皇上恩典,皇上、皇后万安。”楚玉也跟着福身谢恩,“姐姐和驸马怎么能坐在我左下手,内务府是怎么办事的?”楚玉身后的太监战战兢兢慌忙连走带爬的跪在大殿上,说着罪该万死。“皇上,奴才只是想着公主虽然身份尊贵,可,可毕竟是女眷,所以,所以…”子业握拳往扶手上大力一锤,“混账!朕的亲姐自然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拖出去打三十棍。”这番话一出,这内监也是大呼饶命,不停磕头,而坐在右首的湘东王刘彧已然脸色发青,敢怒不敢言。要知本朝以右为尊,刘彧身为楚玉和子业的皇叔,手握豫州的精兵,位高权重,坐这个位置根本是理所当然。眼下满朝文武这混小子愣是一丝面子也不给做皇叔的留,当下脸色就不好看了,楚玉也晓得这事儿是子业鲁莽,于是笑着脸连忙推辞,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姐弟俩私下里推杯论盏,楚玉还是不忘数落他几句,“你也太胡来了,皇叔现在手握重兵,湘东富庶,你不过才登基,不应当如此和他蛮干!”
喝了数杯酒,刘子业脸上已经晕起两团潮红,“姐姐,他迟早要反的,与其讨好他,不如早点把脸皮撕破,还少吃些暗亏。”被他一阵抢白,楚玉忽生一种惆怅之感,原本那个事事需要自己维护的腼腆少年,一夜之间就成长得睿智而冷血。“姐姐,做皇帝好累,不敢梦呓,不敢醉语。”
如今的情状,他只能也只会对自己推心置腹,心底的厌恶和憎恨通通被心疼给淹没。原来横亘在他们之间再多的过错,也无法摧毁彼此十几年来的习惯和信任,纵使有一丝怀疑,只要一个解释,顷刻之间也能烟消云散。
原谅和宽恕原来是那么轻易的一件事。
“高句丽使臣觐见!”,高句丽一直依附于南宋,此番拜见新帝带了不少金银珠宝,由他们的国王的十一子亲自奉送。“陛下的皇权乃是天命所授,臣带来我高句丽最上乘的礼佛之香敬献给陛下。”
那一人高的檀香木盒子一打开,整个大殿都浸透着一股清冽的香气,任谁也夺不去半分。“如此奇香,陛下何不焚上让我等俗辈开开眼界。”,刘彧有此提议,群臣自然附和同意,想要见识一番。“此香焚烧,须得灭尽烛火,否则就不能得其精华。”,高句丽的皇子说道。
皇帝也不愿拂了大家的兴致,命平日掌香的宫女取香焚烧,此香的确甚妙,味清而不苦,香而不浊,闻了这么许久也不使人腻烦。
“诶,快看,这缭缭香气怎的聚集成了一个‘王’字?”,楚玉也打量起这等奇观,刘子业的酒也是醒透彻了。
皇叔啊,竟是一刻也按捺不住了,他放下手中的酒杯,磕碰的声音听起来甚是刺耳。“果真是好香,赏!”
寿寂之施施然站起,“陛下,臣以为,不仅应该赏赐高句丽王子一人,新帝登基为施恩泽,高句丽的臣民都应得到赏赐。”
刘子业笑意愈发浓厚,“你说说应该如何赏赐?”,伴君如伴虎,一步错,失的就是性命。
“应当派遣我军前往戍守高句丽边境,保其安泰。”,今日大殿献香明摆着是高句丽王族和湘东王达成的某项合作,如今若是派遣皇上手下的禁卫军亲自戍守高句丽,那他们之间的协定恐怕就做不得数了。
“好!就依爱卿所说,由何瑀手下的江州军镇守高句丽。”,龙颜大悦,君臣在酒桌上也少了几分顾忌,皇帝年纪轻,和那些士族弟子很快打成一片,谈古论今好不快活,临了还舍不得散了酒席,非拉着寿寂之说要秉烛夜游。
荣贵吩咐御书房里的小太监开始掌灯熏香,渐渐地,殿中充盈着龙涎香气,谈笑声慢慢近了,和着好闻的酒气。“朕也觉得,此文甚妙。”,大门嚯的一声被推开,两个身姿挺拔的男子踏进殿内,昏黄的烛火映照着刘子业本有几分严肃的脸庞柔和了许多,这天下之主越发俊俏得不像话。紧随其后的寿寂之虽然铮铮铁骨,容貌却逊色许多,但他的眼里总带着迷迷茫茫的氤氲惹人探寻,添了不少魅力。
“朕听闻爱卿乃玄机大师唯一的弟子,治国安邦没有人能比得上尊师的造诣,朕还望爱卿指点一二。”寿寂之也不还礼,只清浅地笑笑,“‘香’中出王还是湘中出王,陛下自然心下明了,要紧的不是治国而是削藩,先帝留给陛下的江山还尚且安稳,蠢蠢欲动的是陛下的皇叔们。”刘子业被他戳穿心事,不怒反笑,有才华的人说话总归是刺耳些的,“爱卿既知朕的心愿,那定有良策,朕愿洗耳恭听。”
“良策不敢当,不过陛下心中所想不无道理,刘彧手握豫州精兵,刘休仁、刘休祐虽然远在建安千里之外,却指点朝堂,臣若是为帝皇,也断断容不得他们。”
刘子业哈哈大笑,这寿寂之果然非同凡响,大不敬的话说得也是气定神有意思,有意思。“朕如今刚即位,根基不稳,兵权四分五裂,南有豫州军,北有庐江军,朕手中只有寥寥万余禁卫军,朝堂之上又有路家、王家把持,朕束手无策啊。”
寿寂之那双出众的眸子闪烁着蠢蠢欲动的烛火,“陛下的话,不尽不实,路何两家的女儿已入后宫,皇上只需权衡好后宫前朝,这天下一样有条不紊。陛下忌惮的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刘彧,刘彧长在太皇太后身边,路家的立场不够稳定,所以陛下才把皇后之位抛出,要的是路道庆两相为难,帮女儿还是帮姐姐自然不言而喻。”,心较比干多一窍,寿寂之果然名不虚攒。
“那爱卿求的是什么?又站在哪一边?”和聪明人说话就不应该打哑谜,他既然坦坦荡荡,自己就不应该再多番犹疑。
“臣要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真是让人惊喜,又让人害怕,棋逢对手的快感让刘子业血脉沸腾。
“你要做大司马?”
“臣不要任何官职,削藩之事,并不适合摆到朝堂上大张旗鼓进行,而是要暗地行之,缓缓除之,臣也应当尽力不引人注目,不过臣既然要辅助陛下,也得长留宫中才是,只看陛下给个什么由头方便行事即可。将来陛下权柄在握,司马、司空,陛下自然清楚臣担得起什么。”刘子业修长的手指在书桌上缓缓击打两下,说:“这南苑里的琅华宫整理出来就赐予爱卿,自今日起你就是朕的主衣。朕希望这南宋很快就是朕一个人的南宋。”
南苑大肆奢华的布置,琅华宫重新修缮,建康皇宫又将是一番新气象了。路浣英正在坤翎宫内修枝戏耍,坤翎宫凌驾于内宫千重宫阙,注定,高处不胜寒。
她虽然是皇后,皇帝却偏宠献妃,太皇太后身体孱弱操心湘东王和皇上剑拔弩张的关系尚且没有余力,哪里有心思帮她在后宫立足,到底从小就是被当做皇后养大的,算不上如鱼得水,终究还是得过且过。君王之爱不妄求,只消盘踞着这个位置,不仅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路家。
死也要死在这后位上,一如姑姑,一如母后。
“寿大人住的地方可收拾好了,本宫说过样样都要仔细,马虎不得,那可是皇上的贵客。”,不仅是皇上的贵客,也是自己的王牌。
下手黄海生不住点头,唯唯诺诺答道:“皇后娘娘吩咐的事情,奴才们仔细着呢。”路浣英轻轻握拳,手上的多宝护甲在细嫩的掌心留下淡淡的新月红痕。“描月,咱们去一趟琅华宫吧。”
描月搀着路浣英,慢慢在御花园踱步,要入夏了,就连风也是热热的惹人烦躁,像是想要逃离这烧心的日头,路浣英走得越发的快,不大仔细注意脚下,撞上了一阵疏朗,抬头一望,就是一张云淡风轻的脸,嘴角噙着一丝笑,眼睛里满是碎碎的愉悦,让人看着就凉爽了不少,“寿大人,本宫真是失礼了,且莫介怀。”寿寂之只转身望眼下的湖泊,深吸一口气。“芙蕖的味道真香。”路浣英只觉得词穷,不晓得怎么接下文。“皇后娘娘不喜欢夏天吗?”
“本宫很是苦夏,喜欢秋日更多些。”路浣英伸手轻轻捋了捋额上的细发,“哪能人人都体会到这盛夏的好处。”一阵清风吹来浮动了寿寂之腰处的玉玲珑,细碎的声响很是清亮,寿寂之轻抚了一下玲珑,脸上都是暖暖笑意,路浣英细眸一敛,寒暄了一阵衣食住行是否习惯,又说带了好些物件儿添置,总之扯到小半个时辰才离开。
“娘娘,寿大人的那串玲珑好生精巧漂亮。”描月羡慕的说到,整儿个人眼神都亮晶晶的,小女孩最喜欢那些叮叮当当的东西。
“玉色是极好的,你从小伺候本宫,这些好东西还见少了不成?”路浣英伸手掐断了夹竹桃的嫩枝,想想刚才寿寂之对这盛夏一脸喜爱的模样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深,往日最烦腻这燥热的夏日,今天倒是畅快了。
黄海生连滚带爬的冲着湖心亭疾奔而来,“娘娘,皇后娘娘......”,路浣英心情正好,看他如此张皇顿时觉得大煞风景。
“如此张皇成何体统,本宫是如何教导于你。”黄海生咽了咽口水,哈了哈气慢慢说道:“娘娘,的确是大事,奴才着急啊。”
路浣英抓起盅里的鱼食,耐心的一颗一颗投喂,“说。”
“献妃身子不好月事向来不准,奴才也就不曾上心,可刚刚长乐宫的云袖亲自请了太医去瞧,说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皇上龙颜大悦,现下还在献妃处陪着,凭借献妃的宠爱,这孩子落地,少不了是个贵妃......奴才......”
她依旧漫不经心的模样,只是声线添了几分冷冽,“慌什么,本宫以为是什么大事,为皇室开枝散叶,这是上上之喜。”皇后的态度仿佛一剂定心丹让黄海生镇定了不少,心下思量,也是,娘娘不可能失势的,前有路家,后有太皇太后。“娘娘所言极是。”
“献妃的身子且不论,孩子也还有八个月才落地,变数之多,你我也无法预计。贵妃之位,也不怕撑死了她。”,说着将一盅鱼食悉数倒进了湖里,鱼儿竞相争抢,不时还有几条跃出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