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令我失望了!”
身后突然响起萧骏才的声音,萧雅浑身一震。他没有转身,眼神变得涣散,心若死灰,嗫嚅道:“我对自己也很是失望。”
萧骏才的声音道:“屠杀同门,以血洗地,我就是这样教育你的么?一剑穿心,当真好手段!”
萧雅心突然剧烈撕扯地痛起来。是这样的吗?
“你为什么不转过身来看着我?你转过来看啊!”
我怕我自己一转身看到你就会无力崩溃,愧对您的栽培。
“好啊,你翅膀硬了是吧!不认我这个师兄了吗?”
我怎么会忘了呢?生我者父母,成我者是萧大哥您呀!我怎么可能不认您呢?您在我心里不敢或忘,您永远是我的榜样萧大哥啊。
“你别忘了,没有我萧骏才,哪有你的今天!你这样子,对得起我的殷殷期待吗?”
萧雅摇着头咬着嘴唇流着泪,当年如果没有萧骏才的话,他不知道自己会是沦为什么下场。是被中蛛血症的乡亲们传染吗?还是侥幸逃脱,沦为鼎湖镇上的乞丐?不敢想,不敢说,不敢或忘。
萧雅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剑柄。
“……你这样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母亲的含辛茹苦吗?”
“您别说了。”萧雅痛苦不堪地捂住了耳朵,“我不想听。”
“……对得起小玉峰的列祖列宗吗?”
“别说了。萧大哥,我求求您了。”声音不停地从手缝里钻进耳朵,锥心之痛。
“……对得起仙都派作为名门正派的清誉吗?”萧骏才还在继续不停地说着。
萧雅握紧了剑柄,手臂上青筋毕露。萧大哥啊,您可知道?您说这样的话令我锥心啊!
“别说了——我叫你别!说!了!”
萧雅左手捂着头脸突然恼若成癫,迅猛可追雷电地回身一剑,道枢剑嗡鸣一声。骤然一静,身后空空落落,一无所有。
“对不起,萧大哥。虽然我知道这个不是真的你……”萧雅剧烈地喘息,凄然跪倒。他的心在一下一下滴着血,每一滴敲在心房里,暮鼓般沉郁,重逾千斤。
幻想来源于自己的心,源于自身心里最深沉的渴望。这一刻,萧雅从没有一刻这么憎恶过自己。这是他第一次最近距离地和“龙雪衣”相处。那么那么美好,为什么要拒绝?有那么好的生活为什么不干脆接受呢?他在心里无数次地鞭笞着审问着自己。
这是一场幻境里的梦。想要超脱梦境,就相当于必须用自己的左手打自己的右手。自己否认自己,以自我的意识来打倒自我,岂不是自相矛盾?
最贴切的比拟是当自己处于自身营造的梦境中,同时又要求自我主体意识认识到梦境是自己头脑所营造的,是不真实的,并且让梦中的自己唤醒现实睡觉的自己。这个时候你已经分不清楚到底梦和现实中的哪一个自己才是最真实的自己。
庄周梦蝶,是庄周梦见自己化成了蝶,抑或是蝶做梦梦见自己成了庄周?
有时候梦境就是拥有这样的能力,它能营造做梦者最渴望的一切。我们之所以拒绝梦境是因为它终究是会醒过来的。而现实的一切依旧会回到原有的轨道运行。如果梦境够久,长过人的一生,那人还有什么理由拒绝梦幻呢?
尤其是当美好的梦境里的一切甚至可以取代现实的时候。这就相当于让彩虹永久,变瞬间的美好成为永恒。而这一切只因为她不是真正的龙雪衣就被萧雅完全地拒绝了。为什么?萧雅鞭挞着自己的灵魂。难道自己真的不就是像所有人一样,贪恋龙雪衣的美貌而已吗?而他竟选择一手捅破自己的美梦,何其痛楚!
当“龙雪衣”眼神里的生命之光凋落的那一刻,萧雅身处的琼楼玉宇,所有的复道行空,美人如玉都瞬间化作了乌有。眼前的景色一变,转化成了天高地迥,牛哞马嘶的田野。
远望山间平林漠漠烟如织,唯余寒山一带伤心碧。连绵的山间,金色的麦田,像一块块杂色方布,嵌补在平林漠漠的大地上,凑齐了这一番风调雨顺,六畜兴旺的景色。
伤心地,小村落,鸡回笼,犬入舍。羊困咩,豕饱齁。炊烟袅袅升,荷锄担挑晚归人。土坯墙,几番剥落泥青黄;小柴门,暮光斜阳扣而开。
又是做梦了吧,萧雅不觉走近。小叶村的景色像一幅昏黄的画卷在他面前逐次展开。萧雅慢慢走近,来到自家的小屋旁。屋旁是猪圈,几头大猪趴在圈里地上,晃着尾巴,悠哉扫着蚊蝇;门后是堆积如山的的余薪;门口,屋檐下是一个大水缸。走近一看,满满一缸水,水上漂着一个瓠瓜熟透硬结做的瓢,瓢上面经年累月使用留下的一个明显的吻口,仿佛咧开的唇吻,手柄似伸出的手。水缸一旁还有几个小半人高的陶瓮子。
山里人一个瓠瓜两个瓢,只要不用坏了,可以使用经年,不必讲究体面。山里人一瓮子咸菜吃半年,两瓮子可以吃一年。山里人鸡犬相闻、憨厚纯朴,山里人性格坚毅能吃苦,山里人勤勤恳恳、不善诈力。可令萧雅不明白的是,就是这样的一村子人为什么就沦得个屠村灭种的下场呢!呜呼哀哉!前一刻安定祥和,下一刻村破家亡!他们都没有做错什么,而这个世界到底又是哪里出错了呢?
黄昏,少年天真的小萧雅不知从哪里疯玩、玩兴正浓地跑回来,匆匆抓起比脑袋还大的半瓢水,咕咚咕咚往喉咙里灌。说也奇怪,兴许是渴得疯了,半瓢凉水顷刻入肚。屋里身材高大的母亲在灶膛下烧着火,眼睛不时边往外看顾着。红红的火光映亮了母亲慈爱关切的脸庞,她大声地喊道:“娃儿,水凉着,莫喝多咯,饭香着哩,回家恰饭——”
“嗯。”小萧雅随便地应着,把水瓢随便往水缸里一丢,擦着嘴,边擦边往外跑。也不知是听清楚了还是没有,撒开脚丫子顷刻跑得没影儿。那水瓢还在水缸水面上一荡一荡……
萧雅顺着门框痴痴地望着火红的灶膛映照出母亲火一般红和温暖的剪影,莫名地挪不动步。伤心之下,站立不住,用手扶住门框,哭得一塌糊涂。许久,泪收。他拖着自己如锁镣铐的脚步,一步步挪动到了母亲身边,轻轻地坐下。他伸手轻柔地握住了母亲布满老茧皲裂的手,“娘亲。孩儿看您来了。”
萧母恍若未觉,添火的片刻,脸庞上安详宁静。
萧雅把脸缓缓靠着母亲单薄瘦削的肩膀,拉住母亲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脸庞。灶膛里的火依然熊熊燃烧,母亲的脸始终带着儒雅的淡淡的微笑。
“娘亲!”萧雅被哽住了喉,泪往鼻腔里咽下,“您看看我……”
萧母一无所觉,呼吸均匀。
“娘——你看看孩儿啊!”萧雅摇着母亲的手,将母亲的身子扳向自己。不一会却又慢慢转回对着灶膛,一脸火红……
萧雅泣不成声,涕泪交加,突然精神一振,强忍收泪。萧母似乎察觉到什么,突然转过脸来眼神一亮,神情期盼地望着萧雅。
“娘亲!”萧雅大喜过望,以袖抹泪,神情切切,突然脸色又一黯。萧母只是屋外,屋外人影一晃,一个厚实的身影走了进来,背着门外的天光,只看出身着短葛,掖着裤腿,肩膀宽阔,手臂粗壮,小腿滚圆……
画面一阵令人眩晕的扭曲,眼前一片白色的亮光。眼睛逐渐适应过来,萧雅看到他与萧父还有萧母三人已经端坐在屋内桌前。饭桌上摆满了一桌溜着油香的饭菜,青菜滚绿,白饭飘香,肉汤漂着油沫……
“来,快点端饭吧,快别凉了。”萧母道。
萧雅不由自主端起了眼前白瓷的碗,黄竹的筷,箸头放在米饭上扒拉了一下,闻着饭香,熟悉而又陌生,忍不住哽了下,眼圈一热,模糊了视线。
“来,别顾着发愣,多吃点肉。”萧母殷勤地给萧雅碗里夹着菜,萧父含笑看着,笑而不语。
“这次回来了就别走了。”萧母郑重地望着萧雅,眼神殷切。
“嗯。”萧雅低着头,一瞬间有些迷惑。
“眼看你都这么大了,也该讨一门媳妇了。”萧母笑吟吟地看着萧雅,说出的话令萧雅大为意外。
“是啊,老大不小了,该成家立业了。”萧父也道。
萧母看着萧雅满心欢喜,“你瞧咱家孩子老实又秀气,也不知哪家的闺女能有这么好福气……”
“娘亲,我……”萧雅想解释,被萧母一打手,“我谈正经的,你别打岔!”
萧母转向萧父,“我看村东头老郑家的九闺女就挺好~”
萧雅一听,心里急道:“娘亲~”
萧母嗔怪地道:“你又打什么岔!”
萧雅嗫嚅道:“我是说…这么大的事情,总该问问爹的意见。”萧雅殷殷地望向萧父。
萧父莞尔,萧母却道:“甭听你爹,这事儿娘说了算。”
萧雅哑然,心不在焉地盯着地面。
“你这孩子真实,脚底下长花了吗?怎么老是盯着脚面!”萧母不满地道。
萧雅抬起头来,认真地盯着萧母和萧父看。萧母被看得莫名其妙,奇怪道:“这孩子是怎么了?我脸上花了吗?你这眼神看得娘亲怪怪的。”
萧雅认真地道:“爹,娘。我问你们件事。你们是不是真的还活着?还是这七绝阵里面变变出来的?”
萧父萧母对视了一眼,神色怪异,萧母抚着萧雅的额头道:“孩子,你不会是发烧烧糊涂了说胡话吧?这出了趟远门的怎么还糊涂了呢?我得去找大夫好好给你瞧瞧。”萧母起身要走,却被萧雅按住。
“娘,这几年你们都去哪儿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你们?这一点很重要,你们一定要认真回答我。”萧雅急切地道。
萧母担忧地看了萧雅半晌,叹了口气道:“好吧,娘跟你说就是了。你之前去鼎湖镇里面跟先生上了几年学,也念了很多书。上次你的那些书塾的同学他们说你整日整夜地说胡话,先生怕你出事,就让他们把你给送了回来。这不,他们前脚刚走,你就……”
仿佛晴天霹雳,萧雅震颤得半天不能言语。难道这几年来的一切都竟只是个癫梦么?
“孩子,这次你就留下了吧?先生的书难念,咱就不念了吧。”萧母怯怯地道。
萧雅只是呆呆地“嗯”了一声,眼神空洞无一物。好久,他心丧若死地道:“娘,爹,萧雅留下来陪你们,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