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让脸上威武的大胡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未刮干净猪皮似的青紫交杂的颜色。为了逃脱困境,他当时差点把头皮都刮下一层来。回想当时,犹自心惊胆战。
姬文光是在太屋召见刘世让的,他用略带怜悯的眼神打量着眼前曾经的爱卿。或许是当时的情绪遭到凌替,或许是排遣郁闷的窗口闭合,总决定君臣间少了点什么。
刘世让。悲愤地道:“臣污名已甚,泥骸残身,满京城都是对臣的怨愤,请陛下将臣正法了吧,以息民怨。”这是他见到姬文光的第一句话,说完磕下头去,眼皮抬起偷偷察颜观色。
姬文光停了一次呼吸的时间,后道:“爱卿所受之苦,朕都已经知晓。朕已经命廷尉接手此案,不日定能将刺客捉拿归案,以解爱卿之忧。”
不知是否真的受了惊吓,刘世让手脚有些发抖,“都是臣有负圣恩,才引起民怨沸腾,请皇上降罪。”
“民怨?”姬文光一声冷哼,“平戎是朕的国策,恐怕有的人针对的是朕的国策,蹬鼻子上脸了。”
刘世让一惊,“新近西戎之事……”
姬文光一摆手,“爱卿刚受了惊吓,今日先不谈这些,待你好好修养个几日,此事再谈不迟。”
皇上不谈戎策,显是对自己如何应对西戎失去了信心,刘世让心头一阵黯淡。
独踞龙座,姬文光漠漠然道:“朕听闻富且贵而不还乡,犹如衣锦夜行。爱卿戎马倥偬,亦应更是难得回乡。朕想来甚是内疚,朕赐你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如何?”
刘世让被说得摸不清头脑,心里头电花火石,面上黯然道:“陛下,臣的父兄全家都已在河湟一役中尽殁,臣的乡土都已成戎地,哪还有家乡可言。”
姬文光一拍脑袋,摇摇头道:“是朕疏忽了,朕听说你尚未成婚,在京里也没有宅邸,正好前司隶校尉赵廷庾的宅子因罪充没,如今还空着,就赐予爱卿好了。难得来次京城,你此番好好休息一阵。”
他又对贺余年道:“贺尚席,由你在宫里挑一批好手,负责刘卿的安危,刘卿新宅子里的巡防仿照宫里的制度,绝不允许再有丝毫差池!”
转对刘世让,“朕还有其他事情,刘卿你先下去吧。”
匆匆见面,姬文光又匆匆提出这八竿子不搭的赏赐,既不谈戎策,又不讲粮草兵马,与前次表现大相径庭,实在令刘世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想了想只得点头称谢。
太屋之外,刘世让看到太尉周密在班房里侯着,两人正好对视了一眼,刘世让略为讶异,后者波澜不惊。
退出宫门时,面对空旷的宫门,刘世让突然明白自己活成了孤家寡人。身边只有贺余年式的那一帮冰冷冷的护卫。
刘世让想了想,转向卫盐府邸。刚到大门口,却见一驾香车擦肩而过,香风一阵中纱幔荡漾,现出一张宜喜宜嗔的脸,刘世让明明却注意到了那人颌下未作掩饰的喉结……
这人是谁?刘世让只大略一想,并未多探究。门房见门口有人,就前来接洽,刘世让让他代为禀报。那人去了一刻左近就回来了,对刘世让摇摇头道:“老爷偶感风寒,身子不适,已经寝卧,三天没有见客了,你过几日再来看看吧。”
“那我明日过来,麻烦代为通禀。”刘世让把一样值钱的物事往他手里塞。那人犹豫了一下,偷偷掂了掂,依然面露难色,刚想拒绝,刘世让一阵央求,那人最后还是点点头走了,留下一句话道:“到时候再说吧。”
大门关门的一霎那刘世让转身叹了口气。这门房态度与上次进京来访时判若两人,看来卫盐是闻到了什么风声了,竟然也开始避着他了。自己难道成了一尊瘟神么?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刘世让只能在心底自我苦嘲一下。
再说刘世让刚离开太屋,姬文光就吩咐张靖道:“叫贺余年先进来,叫周密也进来,朕要见他。”
贺余年恭恭敬敬地把盛着十几个箭头的盘子托过头顶,一步一步走到皇帝近前,轻柔声道:“圣上,这是案发现场捡回来的箭头,都是武库里的装备。”
姬文光眉头一挑,一示意,在张靖的搀扶下起身向箭头走来。用手指捻起一只箭头,姬文光另一只手捂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皇上!”张靖递来了一只帕子,边吩咐旁边内侍道:“快!可将门窗纱幔都扎紧了。”内侍匆匆而去。
姬文光接过帕子,抹完嘴然后顺手揣进了袍子里。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帘幔掀起,周密目中无神地走了进来,低眉捧袖地行了一礼。姬文光又是一阵剧咳,手一抬,装着箭头的木盘就飞了出去。木盆撞在硕大的朱红色立柱上,一声击木声。箭头杂乱地在空中翻滚,有的落入地毯中,悄无声息,有的撞在石础上,叮铃铛啷!
姬文光道:“今日光天化日的大街上竟有人刺杀西平王,用的还是城防的箭,你这个当太尉的作何解释?”
看见张靖扶着皇帝,已经好久未见到皇帝面的周密眼前有一霎那的恍惚。对比今朝和往昔,心中暗叹。遥想大周初年,万象更新,当时皇帝的身边只有侍奉官,只有六尚。而政府中唯有一丞相,丞相名为宰臣,实为此一国家的副皇帝。王统世袭,不可能代代皆贤,丞相不世袭,可以选贤任能。这是多么好的制度设计!后来经历时间推移,后人逐渐丢失前人立法的初衷,却设三公分丞相之职,于外朝之外又设立内朝。三公也还好,能够起到分权监督的作用,内朝也还好,有拾遗补缺之效。然而实际上三公中以大司徒位最尊,约等于是实际上的丞相,朝政由其总管,六卿亦对其负责。直到文光初年,内朝才始与外朝分庭抗礼,并逐渐侵夺削弱兼并外朝的职能。一部内朝的上升史同时亦是一部外朝的衰落史,身处其中,经历兴衰变故,能不使周密叹息?
“陛下要外臣作何解释?难道陛下以为是臣干的?”周密直面龙颜,目光炯炯。
姬文光被冲得一犯愣。在太屋呆得太久了,比周都是一些小臣,要么净捡好话说,要么终日提心吊胆地侍奉,唯恐掉脑袋,姬文光都快忘了那种曾被犯颜直谏的时光,这一刻他眼神一亮,好似回到意气风发的青年年代。
眼前还是这个死气沉沉的太屋,姬文光把神思抽回现实,脸上犹带着虎气,语态却松了下来,“朕倒是很好奇,你们终日喊打喊杀,那些学生们少不更事,特别是那些刚被朕打发走的御史……可好,朕的耳根清净了,你们就闹出了这件事……”
“陛下错了。”周密打断了发话中的姬文光,整个大殿为之一静。周密目不斜视地沉默,直到太屋内落针可闻,他才道:“刚才陛下问我身为太尉作何解释,那陛下是问案呢还是问罪?”
姬文光道:“罪也问,案也问。朕每事必躬亲。”
周密目不转睛,“若是问罪,皇上的意思是臣等派人行刺刘世让?”
“若不是呢?”姬文光眼神闪烁。
“那好,”周密道:“臣方才之所以说陛下错了,是因为陛下方才问我身为太尉作何解释。”
姬文光眼皮一抬,打了个呵欠,“你作何解释呀!”
“臣的解释是,臣虽名为太尉,掌管本朝兵马武库,但臣这个太尉名不副实,现在手下无一兵一卒,已经多年未上沙场,臣当不起陛下的指责。”
“你的意思是怨朕削了你的权咯?”
“陛下,”周密大声道:“司马司城已经调归内朝,司隶也传闻不日要划归廷尉,司空齐宫现在还在前往贬所的路上,手下未有一兵一卒,臣老矣,多年未经军旅,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够行刺守护严密的三军统帅?”
姬文光“嗯”了一声,自觉理亏,但仍是不情愿地道:“朕所说的,当然是止于问案,这太屋里现时没有任何罪犯。”
“既如此,臣领旨。”
周密拱手完,跪地捏起地毯上一个箭头,端详有晌道:“这确实是由司空督造,归城防兵马司使用的箭支,府库里也有贮存。皇上的意思是有人用了府库里的箭支去刺杀西平王?”
姬文光道:“箭支可以动,人也可以动嘛!非熟练使用的人弓都拉不开,那些人训练有素,朕不能说死。”
“那皇上的意思是城防司马,司隶也有可能参与了此事?”
“哪一边出了篓子,朕不能一言道断,查一查负责器具修造的司空,使用箭支的兵马司,还有负责军械府库的司农,他们都是归你管,所以朕要你去查实。”
周密道:“此事由臣去查恐怕不妥。”
“嗯?哪里不妥?”
周密拱手道:“现今造箭的司空,使用箭支的城防兵马半月前已经划归了内朝,司农也将府库帐籍都交割给了少府,少府归内朝管,皇上理应让内朝调查此事才名正言顺。”
张靖听到内朝,心里一跳。姬文光闻言点头,转对张靖道:“张靖,人家说的在理。你是中书令,此事该由内朝管理。”
贺余年不忿道:“才交割不到半个月,这事怎么能算内朝头上……”
张靖止住贺余年,道:“制度就是制度,贺余年,你需从司空的监造记录,司马的使用出支出,到府库的入库贮存,每个环节都查个清楚。”
贺余年颇气忿应道:“查,查!我一定查个清清楚楚,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