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完了图画,萧哑愣愣地看了半晌,嘴里自言自语一阵,与人争吵一阵,又一个人独自回到床沿坐下,望着地下呆呆失神。只见他一边脚丫光着踩在地板上,另一只脚露出了一截白惨惨满是旧伤疤的腿脚。在榻边游走,时而停下。
苏小亭脸色一沉,心头百转,慢慢靠近。
萧哑忽然转过神来,定神地望了苏小亭一眼。苏小亭正好来到身前,正小心翼翼地看着萧哑,却被萧哑扯着嗓子指面道:“你,转回去。”
“哦。”苏小亭一惊,鬼使神差愣愣怔怔地转过身去,登时觉得有丝怪异的触感顺着脊椎大骨缓缓向后背升起。两只冰凉的手掌忽然攀上了自己的削肩,肩上的手掌缓缓合拢,她微微战栗。就那么手掌缓慢从肩膀划过过去后,顺势拢住了双肩,毫无防备地拥抱了下去。
这一抱十分结实,感觉背后一阵冰冷入骨,正如她的心涌起莫名寒意。莫非他竟是个不要脸的登徒子?要不然怎会如此!
脖颈处靠上一张冷冰冰的面部,鼻尖,耳垂,睫毛……在苏小亭心中,五官从未以此种触觉上之灵敏给人以清楚直白的勾勒——本应喷灼的呼吸冷飕飕的,像猫儿的鼻息,柔弱温润却碎裂干燥的双唇呓语,细若蚊呐,冰雪聪明如她仿佛能读出唇语,但终于发出声来。萧雅嘴里只道出三个字:“龙雪衣!”
苏小亭心肠一软,心道:大概这世上风流人物自有其苦,世事未经,又怎解其中之况味?入神想到此处,顾及心中的怜意,竟忘记了呼吸,一时不忍心推离,背上偏偏压住了个青葱颓废的男子,渐渐沉重,不知如何计较。
苏小亭心砰砰跳着,与背后传来的微弱心跳相映成趣。许久,后背终于温暖了些,而且呼吸酣畅。苏小亭甚至听到了一阵鼻鼾声,想到萧雅定已在自己背后睡去,不由得一阵幽怨又觉好笑。突然她眉头紧紧地皱起,她挣起肺里仅存的气息,费力喊道:“小红,快来帮帮忙……”
两个人费尽力气,好不容易费劲地将萧雅扒开,向身后的软软地倒了下去。
萧哑突然惊醒。但见满头乱发,不修边幅,双眼无神。
苏小红吓了一跳,捂住檀口道:“他怎么了?”
苏小亭摇了摇头,她刚从心神不定中走出来,也很是不解,又难以言说。她静静走到萧哑面前,抬起他的脸,静静地观看着。
苏小红担忧道:“小姐,你……”
苏小亭轻轻一摆手,你先下去一会。小红退下。苏小亭盯着萧雅,静静地思索。
萧哑面对着面被人盯着,恍若未觉。呆愣了半晌,苏小亭正要说话,他突然发现了面前的苏小亭,一双瞳孔一阵剧烈的塌缩之后,站立起来,戟手指着苏小亭道:“你要打我?”
这是个什么人!
苏小亭惊讶道:“你说什么,无缘无故我打你做甚?”
“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人过来?”萧哑惊惧地看着苏小亭身后道。
苏小亭大是惊异,连忙回头一看,身后除了被风吹动的纱幔和伫立的屏风之外,空无一人。
“你怎……”
苏小亭心里猛地一寒,霍然回头,却见萧哑已经趋近眼前,一推她的肩膀,将她推得往后倒去。身后一空,又暖暖地托住,是被榻!轻微嘭地一声,自己还是太轻了,没有惊起太多的波澜。
眼前一张脸,苏小亭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萧哑,突然感觉有泪哭不出,哑巴吃黄连。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萧哑这样做的目的!
无奈地重重地倒了下去,苏小亭后脑着地。幸好她今天起得晚了,只是随便地将一头浓云在脑后绾了个花苞髻,并无其他钗钿饰物,在头撞地时起了缓冲的作用。饶是如此,她也是撞得头脑重重一荡,牙关相击,酸痛不堪言,同时芳心震碎不敢想象后果。
推到了苏小亭之后,萧哑则惊骇欲绝、夹手带脚地挪到锦榻上,边惊慌失措道:“你不要打我,不要打我!萧大哥,快救救我,乌古斯要害我!乌古斯是个害人精!”
此时躺在地上的苏小亭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害了失心疯了么?
许久,风泠然,扬起帷幔,如雾如浓云。
“对不起。”
萧哑低声道,细如蚊呐。
萧哑和苏小亭两人并坐于地,苏小亭是被萧哑扶起来的。
“没事了。”苏小亭皱眉道,有些沉重。她摸了摸后脑,触地的位置肿起了一个肿块,口里有一丝咸意,磨破了皮。
“我,我手太重了。对不起。”
萧哑看着自己的手,无比愧疚道。“先扶我起来吧。”苏小亭苦笑道。“谁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这不能怪你。”
萧哑颤巍巍地扶起苏小亭,两人坐在榻边,一时无语。
萧哑突然伸手出去,伸向苏小亭。苏小亭讶异一下,任他施为。
萧哑将手掌放到苏小亭脑后,隔着皮肉和头发,掌心一阵凉意敷上了苏小亭的后脑。
不一刻的时分,苏小亭定定望着萧哑。此刻的萧哑的眼神如一汪清泉。等到萧哑收回手掌,苏小亭感觉沉重尽去,用手摸脑后已如初时,竟一点记不起来那里曾伤过。
苏小亭好一些之后,才道:“当年我在鼎湖镇看到你们的模样就心生好奇,没想到原来你们竟是奇人。”
萧哑无语,两人两人共坐许久。
苏小亭又道:“想当年我爱慕京城繁华,漂泊前来寻索,而如今我历尽人世冷暖,却最爱仙都山水和鼎湖风光。”话到此处,她突转悲观道:“几番梦回,难寻旧事前尘。此生应无回首之日,唯愿死后能长眠梦乡。”
此刻,萧哑只沉湎于自我往事,并未细听,听见了,也未细想。
正好,楼梯口传来一阵上楼的脚步声。一个人影揭开帷幔,是苏小红。
看见苏小亭与萧哑并坐,苏小红皱了皱眉头,对苏小亭道:“小姐,你让我好找!这个人好生痴缠!”
“哦,”苏小亭应了一声,“什么事情?”
苏小红道:“母亲在找你,康王府的小王爷又来了,要你去陪侍。”
苏小亭脸色一黯,脸别开避开了萧哑的目光。她缓缓站起身来整理了下衣襟,吩咐道:“小红,你去把昨晚给萧公子开的药再煎一副,赶一赶病。”
苏小红道:“是。”
萧哑还来不及说一声“不用”,只闻香风一起,苏小亭袅袅婷婷的身影已沿着楼梯下楼而去。
苏小亭一走,苏小红有些不情不愿地到一层煎药去了。很快,惶台上一股药味传来,萧哑走到苏小红的身边道一声谢。却见苏小红忿忿不平地对萧哑道:“也不知你积了什么福,多少人想要一亲小姐芳泽,从来没有如意的。想要跟小姐一叙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反倒你,邋邋遢遢的一个,小姐关心有加!看见没有——”苏小红一扥药罐,“连药罐都是紫砂的!”
大股白色带着巨大药味的烟雾从紫砂罐嘴呼呼喷出,带着难聚易散的热量,喷在苏小红的脸上头发上,喷在萧哑的面部身上,冷却后一阵凉意。
萧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他突然一步上前,裸手端起烧烫的药罐,在苏小红惊骇的目光中双手抱罐,用罐嘴对准嘴巴,将滚烫的药汁倾倒入喉咙。
半晌,药汁吸尽,吐出药渣,萧哑摇了摇紫砂药罐。打了个饱嗝,吐了一口白烟,那种怪异的感觉仍然挥之不散。萧哑感觉明明想要解释一声:谢谢,这药罐以后用不上了,抬手却将药罐扔在了地上;明明想要礼貌微笑一些,表现出来却是满脸诡异难描的笑容,欣赏苏小红惊诧夸张的神情;明明想停止这荒谬绝伦的表演,身体却摇摇晃晃,如饮醉酒般走下了惶台。
惶台下,几名身材魁梧、铁面鹰眼的魁花楼人员负手立于台基汉白玉的栏杆下。在他们的对面,吴书好来回踱步,唉声叹气,期待的眼神不时望向通往惶台的唯一路径——铁链穿连的石阶之上。他自从昨晚被赶下惶台之后,便惶惶不可度日,半夜里辗转反侧,竟不成寐。一早就顶着一对黑眼圈、还没忘了打包萧哑的衣物,先去了魁花楼下,等了半天又来到了惶台下。
这时候,望眼欲穿的吴书好终于等来了意中人苏小亭。
苏小亭缓缓地从台阶上下来,看得出来她兴致不高。吴书好却没有看出这些,一看到苏小亭他就脚下生风,天灵盖嗡地一热,耳旁脑后一阵清泠泠的凉爽。
“小亭!”
他走上前去,警醒了踟蹰的苏小亭。
苏小亭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你来了?”
“是!”
他兴奋地道。心里暗喜:苏小亭对他全然没有了陌生感觉,反是越发熟悉了。
“你这是?”苏小亭看他手里提着个包裹,礼貌性地兴致缺缺地问道。
“我来给萧哑,送些东西。”吴书将包裹举到苏小亭眼前,好好像个邀功讨好的小朋友,“昨天说好的。”
“哦,好,那吴公子轻便。”苏小亭无心逗留,向前欲走。
“你去哪里?”吴书好问道,像个想要握住流沙的少年。“要不要我帮忙?”
苏小亭停住脚步,看着局促不安的吴书好,脸现一丝苦笑,仰着魁花楼高耸入云的楼阁道:“奉命去陪侍小康王殿下。”
不知为何,说要这句话,苏小亭陡然觉得一阵轻松,启步离去,离去的脚步也转得轻灵了。留下了一脸沉重的吴书好。
看着苏小亭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吴书会觉得心一痛。苏小亭明明是笑着的,可是那笑里透着苍凉。
此刻,吴书好此刻宁愿苏小亭安然呆在惶台上,纵使分隔使人相思。
吴书好痴痴地目送着苏小亭的倩影离去,想要提足追去,终究不能决断。直到看她一步步步入楼里,恍如陷入不可挽回之境,方才悔绝,恨不能痛撒眼泪。恍惚间听见魁花楼里乐声响起,一边厢似是有人教习演唱道:
“洛阳愁绝,杨柳花飘雪。终日行人恣攀折,桥下水流呜咽。上马争劝离觞,南浦莺声断肠。愁杀平原年少,回首挥泪知行。”(《清平乐·洛阳愁绝》温庭筠.唐)
吴书好正站在那里怔怔忡忡,忽觉肩上落下来一个温热的手掌,回头一瞥,讶异地道:“萧哑!”
走在东都城的主干街衢上,行人纷纷,集市将散。
吴书好道:“萧哑,你知道什么可以解忧愁么?”
“攀登高山,观缆胜景大概可以吧。”萧哑道,遥想遥远往事,“我以前不管开心或者不开心都是登高望远,心情就会舒畅许多了。”
余绪纷纷,萧哑蓦然想起小玉峰、神剑峰,连忙截断了思绪。
“登高?”吴书好一想道,“东都城平原地段,哪有什么山?”
萧哑本来想起香炉山,就听吴书好接着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萧哑道:“杜康?”
“就是杯中物。”
“杯中物是茶水么?
“萧哑。”
“嗯?”
吴书好好好打量了一下萧哑,道:“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真不明白,像你怎这么呆头呆脑的家伙到底是怎么认识这么些人的,而且是怎么还能获得小亭的垂青呢?”
萧哑没有作答,吴书好道:“走吧,带你去会一会杜康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