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萧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干脆据床独坐。透过纱窗的光景观看,窗外,一轮昏黄的明月像一块微有瑕疵的羊脂玉挂在天上。萧哑正欣赏着半支着的纱窗缝隙里投进来的一缕惨黄的月光,以及投映在纱窗之上稀疏的几条树影。突然间,窗外一段灰影一闪而逝。萧哑揉揉眼睛,确认自己不是看错了。呆了一会还是不放心、克服了懒散的筋骨起夜打开窗户门观看。只见窗外平整地面上疏影横斜,院子里月光如水清澈见底,却是一片空蒙寂寥的场景,哪里有其它的影像!
萧哑看了一会,返回了屋内,意识再清醒不过了,如何睡得着?萧哑坐回床铺上开始打坐,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练功,都荒疏了。一俟他有所恢复,又开始修炼五行合气功。
之后的几天,周御这个执金吾的散骑,以及吴书好、肖书这东宫的两个太子舍人都结结实实了几天值。据吴书好所说,近日不知为何,平日不怎么着调的姬文光忽然龙颜和缓,居然频繁视察起内朝各方各面的建设来。于是连懒散的吴书好都开始规规矩矩当值去了。
自那天晚上一同喝过酒之后,萧哑就接连几天没有见过史弘义出现。据吴书好说,史弘义并未在朝廷里有所职司,因为他出身寒微,平常都是在书院里活动。近来开始热衷于串联在京中的一些学子,好像还成立了个团体组织,在其中有一定的话语权。据萧哑观察,他平常除了热议朝政,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嗜好,而所纵论偏于极端深刻,常有振聋发聩之效,总体看来是个视天下为己任的人物。从他说话做事的习惯——经常双手交叠抱于胸前、并且时常昂首凝眸而思来判断,他是个防备心重、心事重重的人,并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他既不刻意结交萧哑,萧哑也没有刻意去结交他。所以一连几天萧哑都无人陪伴,只能踅足于书院之内养病,总要等到傍晚才能看到他们的踪迹。
每次回来之后,周御都会先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写写读读,不知在研究些什么,等到很晚才出来。肖书是散了值也不清闲的,因为他的父亲为了锻炼他,会把许多属于司寇的旧档案典章借出来让儿子涉猎,望子成龙的心性急如他急切的个性。只有吴书好最清闲,他吴仕道仍在扬州蹲着,为文光帝筹集着每一粒粮草。天高老父远,俸禄又是独立的,吴书好处于无人管制的状态已经好几年,除了不时收到他父亲要求他修身养性读书传家的谆谆教导的信笺时会感到一丝愧疚之外,他毫无压力。怪不得他的妹妹吴棋妙都总是羡慕他,执言也要搬到京城来,只是因为吴仕道一直不放心,所以才没有成行。
这些,萧哑都从与吴书好相处的时日中点点滴滴听来。从中可以听出来吴书好其实是不快乐的,有谁会愿意在一群全心奋斗的人群中唯有自己是在混吃等死呢!或许是因为时局不靖吧,又或许是因为皇室太混蛋了?这些萧哑都是从周御等人的讨论中体会到的。从他们口中,萧哑开始了解到原来不仅仅是江湖草野、世外桃源的仙都山不平静,就是整个人间(如果大周朝就是的话)也不安宁啊。
不过,这样倒是有利于萧哑的将养。通过身体上的扬清去浊,心境也平和了许多。只要不再去想到那些糟心的日子,心情是可以好好一阵子的。
这一天清晨,吴书好一大早起来就十分兴奋,不仅心浮气躁在屋内来回踅足,还破天荒向周御、肖书同时借钱。
周御倒是无所谓,他把钱袋子从身上解下,直接抛给了吴书好,很视钱财如粪土的样子。
肖书边忙活边道:“这么快这个月俸禄就用完了?”
吴书好腆着脸道:“急用,急用,打个抽丰。”
肖书嗤之以鼻道:“少来!你爹是封疆大吏,你会没钱?我不跟你扯,我要当值去了,别挡道!”
吴书好缠着肖书不放,恳切道:“哎呀!鸿文兄,帮个忙吧,确确实实急用,我言而有信,下个月一发俸禄就还你。”
肖书不允道:“你还好意思提俸禄,你说你一个月才去当值几天?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连点个卯都是我替你。你说你领着内朝的俸禄,这样做就不亏心么?”
“得了吧!去当值又怎么样?”吴书好冷冷道。“还不是一样坐冷板凳!宦官借皇上之手从外朝夺来的权力,他们肯轻易放手么?还不都成了宦官们的禁脔。说实话,我还真的是佩服你,鸿文。内朝九台中间,那么多的尚书、侍郎、大夫、将军都被宦官豢养着,十天八天才去露个面就能按月拿到足额的俸禄,上不上值有什么区别?他们巴不得我们也成为那样的闲人。但你还是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地坚持去坐班当值,我还真是佩服你。但你要我跟你一样去做,我说实话,很难!我们这个皇上不知道怎么想的,现在一心一意都在打仗上面了。皇室已经不成其为皇室了,前途黯淡,东宫的太子还是个孩子,胆怯暗弱,我们这些个太子舍人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啊!”
肖书默然一阵,转过身去道:“正是因为皇室暗弱,才需要辅佐,正是因为有人想要我们成为被他们豢养的动物,尸位素餐,我们才更不能落入他们设置好的窠臼。吴书好,”他转过来对吴书好道,“你爹是地方大员,我爹是朝廷司寇,我们这些人世受皇恩,是不折不扣的世禄门家。食君之禄,忠王之事。既然朝廷不吝惜禄米培养我们,那我们就要体现这些俸禄的价值。绝不给祖先脸上抹黑,为天下人守护太平之世。即使粉身碎骨,也绝不轻言放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吴书好被说得心有戚戚,但他转眼又嬉皮笑脸,插科打诨。唯一坚持不变的是死缠烂打,末尾他双手合十,摆出一副小白受伤的模样,说道:“今天要没钱我真快死了,拜托,看在太子殿下的份儿上,鸿文,你帮帮我吧。”
他把脸瘫在了肖书肩上,肖书打了个寒战,忙不迭地避开,吴书好像个黏人虫又跟来。
“唉!好了……真拿你没办法!”肖书被缠得没办法,他叹了一口气道:“真不晓得你要干什么!在我床头上枕头下,你自己拿去。”
吴书好闻言获胜地“耶”了一声,飞也似的跑进屋去了,转眼门框边伸出个头来道声“谢了!”接着屋内一阵响动,很快就传来了吴书好得手兴奋地叫声。
肖书闻声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收拾收拾出门出去。
吴书好满面春风地回到房间里的时候,萧哑已经盥洗完毕,正一个人坐在床头发呆。吴书好一脸神秘地来到萧哑面前道:“来到东都城还没怎么好好玩过吧?”
萧哑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一个人在东都城内外浑浑噩噩地闲逛了大半个月却没有记得任何路径、一来就得罪了宫内的校尉导致先后被关进了两座监狱、在监狱中无故被暴打的同时被当做奇货可居取悦他人的工具、后来又被一位争强斗胜的“衙内”型人才当做“人肉”弩箭发射了出去这样百年难得一遇的遭遇的经历算不算作是“玩过”。
吴书好可不管那么多,他像拉壮丁似的拉着萧哑的手往外走,随走随道:“跟我来!今天本公子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萧哑很是无奈地“接受”了这个提议。相比于典型年轻人一样喜欢出去外面颠簸的吴书好,已经经历过颠沛流离滋味的萧雅其实更愿意一动不动地坐着发呆,躺着也行。
只不过有了朋友、或者有了家人就不能那么随意了。因为你要考虑朋友的感受,还要考虑家人的前途。还是心无挂碍的好,免了许多麻烦,萧哑这一刻心中感叹道。
吴书好同萧哑并肩走在东都城清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吴书好兴致勃勃,犹记得大周朝文光十七年秋,京城之中草木枯零,正是一片北国秋来的萧瑟景象。那一年秋天的凉意来得特别早,还未到中秋,街道两旁的沟渠里每天的早晨都结满了秋霜;黄昏时分的凉风一阵一阵尽情吹拂,直吹得人神魂颠倒,只想早早扑到床板上酣睡个够!原本宽阔热闹的大街上鱼鳞一样的房屋下面、林立的店铺也都早早打了烊,街上的行人寥寥。
吴书好就在这样的季节氛围下度过了他孤身来到东都城供职的第三个年头。由于吴仕道实在很忙,并且由他当家做主的家里也时时充满了枯燥、呆板、控制和无聊,所以吴书好并不恋家,连续几年都在外度过,从没有回去省亲过。但实际上人都是需要归属感的,吴书好并不例外。他事实上当时已十分孤寂。
那天黄昏,散了值后,他独自走在一片打了烊的商铺的大街上,背影驼驼。寒清秋,并没有明月楼上的笛声可供感叹,闲梦远,亦无音尘断绝的残阳古道可供凭吊,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这时候,满街的落叶都不能刺激到他,唯有……当对面匆匆而来的一台粉顶红缨、古色古香的淡青呢轿子差点装上他的时候,他却赫然发了一身的冷汗。
“嚇!”吴书好定睛一看,心里油然生出一个念头:“这架轿子如此考究,如能为其所撞亦是快事一件!”
软骄紧急停下,这是一顶四人的软轿,走在前头的轿夫粗壮有力,被那迷眼的瞎风刮得泪水直流,一时之间竟忘了躲避路人,差点迎面撞上了吴书好。那轿夫也是个讲理的人,他适才亦吓了一跳。一见对面只有一人,他待要横眉竖目训斥一番,只见翠绿色的轿帘掀开了一条缝,显出一线洁白的脸庞,夕阳映照,皮肤如秋水,可见五官精致。一个透着温柔又不失敞亮气息的声音道:“阿祥,莫要造次,我等有错在先,得向这位相公道歉。”
“对不起,相公,您好走。”轿夫阿祥泄气道,心里叹息交了霉运。此时他亦清楚吴书好穿着的官装。“看来是官府的人。没有随从,也没有坐骑,官阶肯定不大。”
“听声音定然是个温柔慈善的姑娘,看光线显出容颜姣好的女子,难得的是竟如此知书达礼。”
凉风一吹,吴书好身上发的汗气顿时作了寒烟飞走。“却不知是哪家女子?”他心中暗暗着意,跟着轿子的后头远远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