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雨贵如油,对远行的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何况心雨频仍,愈益伤心。萧哑才到了城外天气就开启了阴雨模式。
天快黑了,绵绵更兼细雨,路上行人车马越发稀少了。萧哑来到城下时抬头望去,只见城门正上方当中镌刻的烫金的“洛京”两个字略显沉默。城墙高达九丈,顶上豁口无数,每块城墙砖都砌得紧密结实,高达七重的城楼下光四驾马车能并行的城门涵洞就有一排三个。这城池规模着实不小,比扬州州城可是大了不下数倍呵!萧雅心里想着,却并没有意识到在任何一个国度“京”这一字无疑都代表了某种中心的意思,要么是地理的中心,要么是权力的中心。对比扬州城,他只知道他踏入的是一个面积比扬州城大了数倍的城池,却并没有意识到其是非蜂起暗涌叠生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他前脚刚到,城门即落钥了,只能继续往前走去。渐走渐入,才发现城墙的厚度更是惊人,光走路就不下三十步。过了城门洞口之后,里面还能看到设计精巧的瓮城和往复回环宽阔异常的楼梯道。
萧哑漫无目的地在宽阔的街道上走着,任由雨水一滴滴把他打湿,他已毫不在意。天已经全黑了,灯火初上,帘雨潇潇。穿街走巷冒雨的行人行色匆匆。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家可归。大雨来临,穿城大街的街边一处拐角,一位面容枯槁白发苍苍的瞽叟头顶着雨水,他身着破衣,和萧哑一样浑身湿透,怜人又自怜。他的身前放了个缺着一角的瓷碗,碗里空空如也。只见他手上握着一把简单的木柄弦式乐器,独自坐在街头,一边悠悠着拉奏着乐器一边悠长地吟唱道:“商王无道,周武革命。周姬二族,互为表里。殷鉴不远,周无道亡。”
殷鉴不远,周无道亡?萧哑骤然听到,细细咂摸犹如谶语,只觉得味在其里。心道这歌唱得定然不简单了,接下来应该还有。萧哑不由期待地停住不走,想听他继续吟唱。
旋又转三言:“重馋佞,近小人。轻智臣,远贤人。内政乱,外侮生。……”
只是那瞽叟却好似与人作对一般,唱完了前两句就不唱了。似乎感觉到有行人驻足,瞽叟睁着空洞洞的眼神萧哑的方向,缓缓放下了乐器,枯瘦如麻杆的手伸出端起破碗向萧哑招摇。
端着破碗摇了半天,没有反应,瞽叟有些不满地撤下来,抬头向天。他并没有重新摸起乐器的打算,却适时打板念起了白道:“当年商王无道才引发了周族奋起革命。大周朝受长天之昊命距今已有三百载。周不谨慎,让紫微垣犯了杀星。周姬互为表里,姬文光却要主动断了自己的根。姬显扬啊姬显扬,你泉下有知何安心!棺材板啊棺材板你都按不住啰!”
洛京城位于黄水河岸,位置位于雍州之东向、豫州之西端,一山一水夹峙,堪称形胜。黄水自西北来,先流经高原后急转直下,流了几百里地在此蓦然转身折向东北。黄水是北方中原第一大水系,有无数的大小支流,上游的重要支流清水河旁是周族和姬姓的发源地,建立有大周的旧都城西京城。西京城由于频频受西戎族的侵扰后便逐渐放弃了,遂渐残破被降格为一般的城池只不过祖庙皇城宫室等仍有保留。而大周的都城就由清水河流域迁移到了东方距之七百里的洛京。
黄水流域幅员辽阔区域覆盖的人口众多,自大周朝建立以来就是整个王朝的核心。然而由于上游的崎岖和下游的改道问题困扰,整个长的时期内黄水流域所滋养人口的重心两头并不占多,反而由于其中部流域水流和缓平原广阔沿途滋养了众多的人口,也出现了像洛京这样规模巨大的城市。整个都城连同直隶的郡县之户数就达到二十万,人口超过八十万。不算辖区以及城外农村依附的人口,洛京城内居民就已达二十万之众。
洛京城是大周朝的国都。大周定都于此已经逾百年,平原沃野千里,黄水行船如梭,九州通衢,水陆沟通,正是民殷物阜,船埠众多之所。黄水浩荡绕城北过,皇室的宫城建立于城内地势较高的一座地不易于犯水涝的缓坡上。再加上夯土的地基,宫殿群高于周围地带有数十丈,使居身于宫城内任意建筑上都可以俯瞰这座城池。
宫门前数百步范围内都是皇城区域,不建宅第,一片空旷。宫门早已经关闭落钥,军人戴着箬笠等雨具列队而过,城头一队兜鍪交叉穿行,戒备十分森严。落钥后的皇城不到第二天天明是绝不会起钥的,违者或者闯宫动辄都是连坐抄家的大罪。
此时的宫门下,一个小黄门全身雨具冒雨用绳索和箩筐缒上城头。城头上巡弋路过的将尉最多只是多看了他一眼就都转头过去不再多问了。小黄门也不理会,径直解下套在身上的绳索跳出箩筐顺着运兵的梯子一溜烟去了。
宫城内不同大殿之间由条条的甬道隔开。在甬道的拐弯处,一个湿漉漉的黑影蓦然撞了出来,与小黄门撞了个满怀。
“哎哟!”黑影痛呼,叫声稚嫩,摔倒在地。
“哎哟喂!我的天!我说谁这么……”小黄门气势汹汹,心道哪个小畜生这么莽撞竟敢撞了老子!蓦然抬头,惊叫道:“原来是你呀,小祖宗!来来快起来,都怪我,您摔着了没有?”
小黄门赶紧上前殷勤地扶起了一名少年。少年十一二岁,相貌平平无奇,此时灰头土脸的模样。
“没事。”少年伸手摸摸额头胆小朴实地道。少年明显撞痛了却不太敢表达,他皱着眉头摸着屁股缓和着。方才一阵奔跑又骤然相撞摔倒,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撞的,竟然满头大汗。
“我,我走了。”少年不敢声张,低着头捂着屁股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去了。
“小祖宗,那您好好将养着。老祖宗那边有急事办,先走了。”小黄门望着少年的背影挥着手殷切地道。半晌手放下,小黄门嘴角一撇,轻轻呸了一下,揉着自己的大腿眼现鄙夷地道:“个小兔崽子,小贼子,撞得老子好生疼痛!要不是看在你假老子的份上,生扒了你!呸!还要老子低声下气,呸呸!”
小黄门嘴边挂着怨怼的话语边走了。他所咒骂的少年叫做张丕,原来是市井中的一流浪儿,以盗窃为生,是个十来岁的小贼。有一次在宫外正见成群微服的皇宫内监。见他们成群结众,虎虎生风,别的老油子都不敢下手,唯独他张丕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下了手,而且还差点成功了。
当时内监带头的是常侍张靖,他是众人当中唯一一个练武的,因此耳目聪明。在其他人员都没有发觉的情况下他已早早警觉,当场识破然后挺身而出,将正扮作若无其事想要堂而皇之离开现场的张丕逮了个正着。年少的张丕一个不留神撞在了张靖的身上,没想到这一撞竟撞出了舐犊之情。
听张靖说明后,众同行内监都道要动手打死这个小畜生。张丕吓得脸都白了。一般像张靖这样的人一辈子是注定无后且享受不到天伦之乐的,然而此刻张靖内心泛起了波澜。
在将张丕带到路边了解了一番之后,张靖竟然当场提出将张丕收为义子的提议。张丕年纪虽小通过一番对答却明白了入宫的含义,但相比宫外破落的生活,张丕还是欣然答应。之后张丕便被张靖带入了宫中,连张丕这个名字都是张靖给起的。
入了宫,就要从基层的小黄门做起。由于年纪太小,净身的死亡伤残率又高,所以在张靖的照顾下,张丕一直还未净身,当然也没有当上命之所往的小黄门。入宫之后的张丕虽然在常侍张靖的恩荣下地位下享受特权,然而小贼的名声却也常被当做笑话,关于其前科和背景多被宣传开来。
这些传言张丕自然不会不有所耳闻。在此之前张丕度过了很有悟性且胆大心细敢想敢做的童年,进宫之后却安分守己。他知道其他人羡慕自己的机遇却也嫉妒自己的幸运不喜欢自己,所以他一向不与小黄门们多往来,从来都是自己玩自己的。因为他对进宫后衣食无忧的生活很满足。
张丕的父亲是被朝廷征兵征走的,母亲继而贫病交加而死,五六岁起他就成了流浪儿,尝尽了人间冷暖世人白眼,从懂事起从来没有过过一天不苦的日子,他明白无误地体会到饱暖度日的生活是如何来之不易。张靖对他也视如己出,这一点弥足珍贵,对此他是感恩不已打算用一辈子去报偿的。所以凡事能忍则忍,以免给幸福生活招来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