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雨歇,流云飞泻。须臾之间,天气转为晴朗。
鹰岭渊崖边。
栓链于岸,铁笼铛铛。镗啷一声,铁门打开。萧雅等八九人被催促着从摇摇摆摆的笼中登了岸。
一上岸,便有两名守山的戒律司弟子快步跑来,他们身上各挂着满身的铁链,走起路来哗哗地响声从远处便能听见。二人走近,漠然地看了新来的人犯一眼,动作娴熟地一一给所有人手脚上都上了镣铐。
轮到萧雅时,两人看似表情不同,却是有些鄙夷了。因为萧雅此时的神容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这些人中他是被众人打得最惨的一个,颈部一个血块包裹的血红疙瘩异常显眼。看他瘫在铁笼子里不能起身,催促了几遍之后,一名只有十四五岁前来押解人犯交接的戒律司少年弟子勃然大怒,他稍显稚嫩的声音恶狠狠地叫骂了一声“他妈的!”豁然纵身跳进了铁笼子里,震得铁笼摇摆不定,又拖又拽,连踢带打才将两眼无神落汤鸡一般又脏又湿的萧雅给捞了出来。一登了岸便将其一把重重地甩倒在地上。萧雅则闭目受辱,一声不吭。
“就不能轻点?!”南光烈皱眉怒道。所有都或多或少有些厌恶地躲开了死狗一般的萧雅,只有南光烈悲愤地看了一眼。
“再多说半句,老子弄你!”年轻弟子瞪了南光烈一眼。
“毛都没长齐呢,学人家喊老子。”有人嘀咕道。
“信不信老子连你们一起弄?”少年恼羞成怒威胁道。
“横什么横!有本事你冲魔教的人横去!”众人犯哄声道。
少年拿铁链子往其中一人腿上一摔,冷笑一声,“魔教?你他妈不就是魔教派来找死的?!”
刚从笼中出来的众人闻声息气。都拿眼睛瞪着戒律司弟子。
“看什么看!还不快走!你们这些狗奸细!”
“死就死了,何必侮辱人!”南光烈不再理会那年轻弟子,走过去将萧雅托了起来,一遍用手指小心地撑开萧雅的眼皮,观察了一阵方才放下。
鹰岭渊旁边,一行人沿着边沿行走。南光烈看着深远的渊底深受震慑。一向只听说鹰岭渊是监禁之狱,没想到有生之年竟有机会看到如此鬼斧神工的奇景,一时之间心意大是酣畅。他是个洒脱之人,尽管此时大难临头他仍是不改其乐。
一行人锁链在肩很快来到另一端的崖边,那面面对着鹰岭渊的山崖已然近在眼前,此时众人看见前面一队人影。
两边已经近在咫尺,此时那边才有人回过头来看向他们这一行人。当他们看到一行人犯,看过来的眼神瞬间就夹杂了一丝怜悯,之后又转过头去全神贯注看眼前的事物。
由于渊顶之外便是悬崖,两边夹道留下的局面已经很小,加上这一群人数量着实不少,有不下二十号人,把个路占了九成。这一下其他人不得不为之让道。南光烈等人这才发觉,原来对面这群人中也有大概一半左右的人都是和自己等人一样且素不相识的囚徒。众人不由停下,而身边的戒律司弟子似乎也不催促了。纷纷停了下来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派头。
对面这群人通通面如死灰地望着眼前渊边放置的一排四五个形制相同牢固结实的木笼。十余名戒律司弟子整齐地排成一排,他们前面是一排囚徒。站在队首的囚徒正被两名戒律司弟子动作娴熟地犯绑缚了手脚,还用一根绳子从前到后勒住了嘴巴,接着被催促着推进了木笼里。戒律司弟子再往木空门框上贴上一张符纸,然后催动效用。
每个铁笼子里最多关一人,两人关进笼子以后锁好门。一群戒律司弟子朗诵着笼子里每一个人的罪行。众人宣读完之后有一个领头的戒律司弟子低沉宽厚庄严得仿佛黄钟大吕的声音道:“丢——”
那名锁门的弟子稽首宣一声道号,动作庄重地一扬手,只见他手中的一支钥匙远远地飞入了渺茫的深渊中。
接着领头的又长声道:“推——”另外两名依样稽首宣号再一使劲将面前装了人的笼子推入了鹰岭渊。鹰岭渊的石壁极滑,只见笼子极油滑地安静地在上大下小的渊壁上划着圈子逐渐低沉,恍如尘埃。
众人静静地睁着眼看着笼中的弟子一脸绝望地回望着渊岸上的渐渐远去的面孔,渊岸数千丈,渊底千余丈,许久笼子只剩下一个影子一粒黑点,最终消失在渊底。伴着夕阳,和风轻拂,如此安静。
岸上戒律司弟子庄严肃穆,其余众人面如土色,尤其是那些列队在笼子前的人,站在队首的那个人簌簌发抖,还有大惑不解的,罗黛芙则闭眼塞耳,心里狂念着守真志满,逐物意移,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假装自己对外界什么都看不见。
南光烈等被整队带走,与对面人犯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所见唯有恐惧和唏嘘。与他们的有幸相比,对面笼子前列队的囚徒则不幸得多了,他们还得继续着方才的程序,直到有些对比失去了方向。
南光烈等人被带到离渊岸百十步距离的半山石壁前。石壁下方布列天然生成人工修饰了的几十眼洞窟。其中大半的洞窟里已然填满了人,门口有生铁铸造的粗大栏杆的牢门把着,里面的人只能拼命挤出将半张脸才堪堪能瞥见除了洞口光阴之外的一线天明。
每个洞口铁门一侧挂着一把铁锁,穿过铁锁栓着拇指粗细的铁链,铁链子上贴着一张朱字的黄符,应当是出自符箓司手笔,用以抑制诸弟子身上的灵力,提防可以料见的逃亡。门外每相隔两三个洞口就有戒律司的弟子挺胸拔背地立着。
队伍从一干洞窟前走过,见到外面动静,每个洞内的人都争着抢着推开门边的人往外挤,他们一个个手扶着铁栏杆拼命往外挤,有大喊大叫的,也有痛呼惨嚎的,甚至有鸣冤叫屈的,通通不成人样。直到看见面前的人的模样他们顿时泄了气,所求不得,于是满腔怒火只剩下哀怨咒骂的。
走到一排倒数第三个相对人数空疏一点的洞窟前,带队的戒律司弟子叫人打开了铁门,将南光烈一行中三个人放进入。三人提着镣铐回头望着南光烈目含不舍,绝望至极。
剩下的南光烈、罗黛芙、萧雅以及另外两人被放进了倒数第二个洞窟。铁门铁锁,锒铛入狱。南光烈是最后一个进入的,当他被被推进门的一刻他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景。只见一名戒律司弟子似有意抬腿给了一排最后一个洞窟的铁门上一脚。这一脚踢得极重,铁门哐啷一声,洞内应声而出“喝喝”几声兽类的嘶吼,接着门上挤出一张苍白枯萎至极的脸,眼睛一片空洞,似兽又像人,极长而弯曲的肢干撕扯着铁门,惹得铁门上的符箓一阵光芒激荡,最终纹丝不动。
只是余光一瞥,便被推进了门,震撼之余,南光烈想了许久觉得那更像人脸一点,因为排尽世间万种并无兽类如此。
戒律司弟子们司空见惯,他们以此为戏,结束一天的“辛劳”,在那“喝喝”的嘶吼声中,既满足又惬意地哈哈谑笑起来,转身离去。落在最后的一名戒律司弟子挂了锁上了符扬长而去,四五个人参差的背影在夕阳中拖成长长的几道,终于不见。
此时,不远处鹰岭渊无尽的渊底终于传开一声长嘶,恐怖而凄厉,怨愤而彷徨,遥远得仿佛来自异界的长歌。
南光烈一踏进牢门顿时闻到一股掩盖不住的霉潮味道。洞窟内常年不见阳光,空气不流通,洞窟闷热异常,蚊虫肆虐。洞窟上石壁还不时渗水下来,浸润得两边的石壁都爬满了青苔。
洞内空间很小,只容得他们五个人立身。门口的侧边下有一道低矮的沟槽,想来其作用不脱一是排水,二是便溺的所在。除此之外,洞内逼仄得很,高度也低。像南光烈这样的壮汉进去里面只能弓着身子,还是时常提防头顶的凹凸不平伤了头顶。偏偏里面的位置还是洞窟内唯一干燥的地方。
几人人到了洞窟内,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了。众人低头躬身立也不是立蹲又不行当真十分辛苦。
此处倒真的不失为“斗室”兼“牢房”了。想来第一个将此地物尽其用的人也是十分“伯乐”了。
要不是罗黛芙率先躺了下来,其他人大概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人多不止力量大,人多还占地方的道理。不管怎样在罗黛芙的率先垂范下他们都“卑躬屈膝”地坐下来了。萧雅则是懵懵懂懂,痴痴呆呆的样子,偏偏他还精神可嘉,发挥了只要能坐着绝不站着只要能躺着绝不坐着的奉献精神,一进牢房几乎在押送的戒律司弟子们放开搀着他的躯干的那一刻他就顺势躺下了,躺在了牢门边,刚好填平了地势的低洼,安静得如同地面长出来的一块台阶。
所有人各自休息,有的蹲坐着发呆,有的处理身上的伤口,有的闭目养神。一个人从人隙缝里穿到萧雅身边,推了推萧雅唯一完好的一块肩膀,见萧雅不动,他自顾自道:“诶,我姓灵,我叫灵颖儿,道号灵尹子。你叫什么?”
……
半天听不见回答,萧雅回应的只有若存若亡的一丝生气。灵尹儿又道:“我从小父母双亡,举目无亲。我有个老表,在荆州赤脊村,南茅子巷……我这个老表……有机会帮我问候一下他。”
许久,洞窟内恢复了安静,静到可以听见大家的呼吸声。一阵滴答声传来,木棍上血水未曾干透。萧雅身上伤口的情状在恶化。满身血水令人嫌恶,大家都偏离得远远的。南光烈走了过来,众人让开条路。他来到萧雅的身边,细心察看了一会之后,喃喃道:“还好不致命。”对灵颖儿道:“帮忙扶着。”
灵颖儿赶忙接手扶起萧雅,血水顺着他扶着的手腕留下,有一丝温热。灵颖儿皱了皱眉,看南光烈忙碌着,没有说话。
南光烈发动身上的仅有灵力为萧雅拔出了伤口里的木棍,丢在一旁。再看萧雅,他恍若未觉,只是任由施为,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更令人不忍直视的是他颌下拔出木棍之后一个核桃一样大的洞。南光烈也勉力帮他恢复着。
头上灰暗的暗影里一阵波动,一只撑起来巴掌大的蜘蛛嗖地弹动长腿落荒而逃,唯余原处一盘“罗网”。南光烈施法之后,全身酸痛,倒好像自己受了伤一般。看萧雅已经睡去,周围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人。无奈,南光烈走进洞窟内部,在光线暗淡的最里层坐了下来。
正是仙都蒙尘,和光混迹,寄身斗室,罗网难逃,南光烈环顾四周,叹了一气。如此逼仄的环境里,四下里一阵安静,初始时还能听见众人的呼吸心跳之声,还能看见门外的几缕遮阳穿透门口石缝里挣出来的野草的颜色。接下来就一片混和了,暮色也降临,人影也蒙混在黑影里渐渐分不清人形。众人也暂时忘却了不如意的环境带给人的压迫感,忘却了辗转一天的伤痛屈辱,周围没有一点声音,黑暗中传来了浓浓的抛开心扉的鼾声。南光烈默然一叹,终于也将提着的心放了下去,上下眼皮子一搭睡意沉沉而去。
半夜,雷声殷殷,风雨大作。这一觉睡得好沉,若非这凄厉飘潇的雷雨也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