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了老师李东璧与小师弟庞鹿,赵错踏上了胡汝贞返回杭州的官船。
下午时分,官船将近杭州北郊武林门码头,有军士走入船舱,报:“大帅,杭州城中诸位大人都到了码头上……”
“哦!”胡汝贞惊咦一声,神色转而化为平静。放下手上的公文,站起身来,走出船舱。
往昔帆樯卸泊,熙熙攘攘,人影杂沓的码头,景物依旧,只是在这里讨生活的人们早已被驱逐一空,取而代之的是衣甲鲜明的官军拱卫在四周。以赵文华为首杭州城中一应大小官员,早在码头上等候。但见胡汝贞登上船头,赵文华远远的拱手道:“恭贺梅林老弟,剿灭倭寇,得胜归来!”
胡汝贞一边走下船来,一边向四周拱手,道:“劳驾诸位久候了!本官不过寥以补过而已,何敢居功?”
赵文华迎上去,长长的一叹,道:“梅林老弟,你好大的官威!真看不出来,一朝权柄在手,就敢临阵斩将。到底谁给你这权势?”语气中带着责难,分明在埋怨自己刚推他上位,他就招惹了这等不该招惹的麻烦。
胡汝贞浑不在意的道:“不是还有文华兄你吗?”
赵文华不满的一声冷笑,道:“你以为呢?”
胡汝贞停下脚步,语重心长的缓缓道:“我们也算是封疆一方之臣,确实是今时不同往日。不怕说句知心话:我们才刚刚上任,在江南根基未固,众将官未服,可以说有权而势未立。如果不能借机立威,明赏罚,如何能令行禁止?如何去驱策这些那些久承太平的老爷兵?再说,以前我们是看他人挑担子,现在担子就压在我们肩上。朝堂上多少人正盯着我们,寻思着找我们的纰漏,有功则诸事皆好,万一有过……”说罢,轻轻的摇摇头。
赵文华想明白其中利害,不由的打了个寒噤,神色一缓,道:“于军伍一道,只能依仗梅林老弟你多多用心!放心,朝堂上的事有为兄替你张罗着。”
胡汝贞道:“有劳文华兄费心了。”
赵文华凑近过去,压低声音道:“此次报捷的奏折其实我已经代为拟好,只差老弟你在上面署名,盖上公印便可发往京城。老弟大可放心!你不过刚任浙江巡抚,便遇上倭寇为乱,虽小有挫折,仍能奋起剿之,有功无过。如果说有过,乃是前任旧弊,只因时间紧迫未能尽数革除,才至于有此祸。圣上,自会明断!”
胡胡汝贞眉毛不经意的一挑,压下心中的不快,佯笑道:“早知道文华兄想得周到。一早就安排妥帖了。”
“哼!”胡汝贞身后传来一声冷哼一声,接着那人道:“其中功劳,少不了赵大人这一份吧!”
赵文华恼怒的眼角一撇,正要发作,却见是赵错目光如刀正冷冷的看着自己,不由得神色颇为不自然,狠狠的道:“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赵错针锋相对的道:“天下事自有世人评说……”
胡汝贞稍一移步,挡住了两人的视线,轻笑道:“文华兄,何须与江湖武人一般见识?赵错少侠也曾尽力相助,这一战也有他一份功劳。文华兄,大人有大量!给我一份面子,怎样?”
赵文华虽说瞧不起武人,但也委实有些忌惮那些无牵无绊,行事不依规矩的武林中人。想想实在犯不着与这等人结怨,于是便就坡下驴,道:“罢了!就冲着老弟你这个面子,不与他计较便是。”
胡汝贞转头向赵错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再乱说话,无奈的笑笑。
赵文华道:别在这里光站着,走!为兄已在行辕设下盛宴,为梅林老弟接风庆功。”
胡汝贞却是回首看了一眼陆续还在忙碌的众将士,道:“还有这些弟兄的伙食安排好了吗?”
赵文华一愣,随即放声道:“那是当然,早就备好。酒肉管够,一醉方休。”此言一出,引得众官军皆喜形于色。
“请!”赵文华伸手做了个恭请的手势,“还有诸位千户以上将官,也请一同到总督府去。”
胡汝贞侧身相让,道:“还是文华兄先请!”
赵文华呵呵一笑,道:“还是一起吧!”两人各自踏上早已备好的官轿,一路往总督行辕去了。
赵错刚刚与赵文华闹了个不愉快,寻思着是不是混在下级军官与兵士中,图个酒足饭饱脚步放缓渐渐的落在后面。
“想当初,张经王江泾得胜班师,一路香花醴酒,百姓望尘拜舞,何等的风光排场!而如今,……”那是徐文清,他边走边摇头叹息,不觉已与赵错并肩而行。
赵错鄙夷的应和道:“没出半分力,便想着邀天大之功。”
“话可不能乱说……”徐文清冷笑连连,好奇的看着赵错颇有知己之感。见他磨磨蹭蹭的,一把拖着他往前,道:“在愣什么?难道想和这些军爷一道?”
赵错回过神来,道:“那岂不是吃得自在些。”
徐文清拽着他的胳膊往前走,道:“走吧!都说你们这些武人没出息,难得进一会总督府,去见识一回他们如何做作,又何妨?”
赵错犹豫一下,跟了上去。
入夜,总督行辕中,灯火与星月交辉,映照得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赵错故地重游,终于可以好好的见识见识这里的奢华与富丽。宛转其间,亭台楼榭花树草石错落有致,如行走在诗画之中,转过一道门户就如同又换了一片天地,可谓独具匠心。
有小吏引领着众人到里间,洗脸洗手洗去这一路的风尘,然后来到花厅。花厅两边摆放着两列案桌,文左武右,分两边落座。
桌案都上已摆上冷盘,色形相映,五彩缤纷,煞是好看。赵错坐在右边最末靠门口的位置,一天的奔波,已觉得肚子开始“咕咕”叫了,抬头轻瞄却见众人都规规矩矩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没人动筷,也就强忍着。
“嗯!”坐在门对面的徐文清一声轻呼,提筷挟起一块冷荤,向着赵错眨了眨眼睛,这才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一副无比享受的样子。
赵错也冲着徐文清挑了挑眉头,挟起一大筷子塞进口中,甜甜的,酸酸的,还有点辣丝丝的,爽口而不腻。心里寻思着,这菜还能这么弄,味道不错,以后也如此做来,用来下酒不错。
徐文清用筷子点了点冷盘,又虚指向赵错,笑着叹息摇头,道:“牛嚼牡丹!”
赵错也确实是饿了,一口吞下,反倒勾起了肚里的馋虫,更放不下筷子。于是,做了个吃的手势,又挟起了一块放入口中。
徐文清又挟起一小块,放入口中。眼睛盯着赵错,指了指冷盘,慢慢的搁下筷子,意思是让他慢着点。
既然吃开了,赵错也就再也不顾忌那什么的礼仪,挑衅似的扬了扬眉头。赵错一边打着哑谜,手中的筷子也没有停下。结果,几筷子下去,面前的碟子便空空如也。
徐文清轻敲了一记碟子,无奈的一摊手,爱莫能助的样子,仿佛在说都让你别吃这么快,也不听。
好在众人坐定,菜肴便如流水般上来,美酒飘香。上首,赵文华端着酒杯,起身向胡汝贞敬酒祝贺。
胡汝贞面沉似水,接过那杯酒,清清嗓子道:“这一杯,应当先敬战死的英灵。他们很多人也许连名字也没有能够留下,但我们不能忘了他们。他们都是我大明真的英雄,与天地同不朽!这一杯让我们敬他们!”在众人眼光中,将酒徐徐洒在地上。
又倒来一杯酒,胡汝贞再举起酒杯道:“这一杯,当敬受涂碳的生灵。”捶着胸膛,痛心道,“他们也许是你们中间哪一个的亲人朋友,这是我们大明军人的耻辱,没能守疆安民保护他们,让他们蒙受此难。”说着,又将酒洒下。
又再倒来一杯,胡汝贞恭恭敬敬的接过,挽着赵文华的手,缓缓走道到中央,将酒杯高高举起,道:“文华兄,这一杯,让我们一同敬在座的诸位将士,是你们舍生忘死浴血奋战才换来的功勋,你们该为自己放怀一醉方休!”
“干了这一杯!他日奋勇再建功勋!”赵文华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也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登时,花厅中一片轰然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胡汝贞拍着赵文华的肩头,道:“痛快否?”
赵文华长出一口气道:“痛快!”
胡汝贞道:“还想不想再有如同今天这样?”
赵文华笑道:“如何不想?”
胡汝贞语重心长的道:“此战的抚赏,需得尽快筹措分发下去。欲要将士用命,虽得粮銄允足,赏罚分明,不然,就是孙吴再世也无计可施。”
赵文华颇感到有些肉痛,沉吟片刻,还是一咬牙道:“放心,本官定然尽力相争。”登时,四周又响起一片更响亮,如雷鸣般的喝彩声。
胡汝贞一扬手,有些意气飞扬的道:“金银终究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用之方为钱财,不用反倒成了招祸之道。唯有这生前身后之名,可光耀门楣,著于史册,流传于后世,方不负男儿平生志。”
胡汝贞这一通话,非但是说与赵文华,似乎也是在说着自己,更是说与这里所有人。毫不讳忌对功名利禄的追逐,反倒让众人放开胸靡,开怀畅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