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一长三短,三声锣响,已是四更时分。更夫沧桑的拖长的声音远远传来:“鸣锣通知!关好门窗,小心火烛!”
赵错正睡得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得一声惊呼:“不好!着火了!”骤然惊醒,移开枕在肩膀上熟睡的顾欣雨。顾欣雨睁开朦胧的睡眼,道:“怎么了?”赵错在她脸庞上重重的一吻,道:“睡吧!我去看看就回。”翻身起床,衣服胡乱的穿上衣服。
推开窗户,只见东南方火光映照着天际,微微泛白。火光越来越亮,已经能看到窜起的火苗。火势蔓延得异乎寻常的快,眼看着城内大片的房屋已经着了火。赵错心里一个咯登,却是加重了这一整天来困扰着自己的那个不安:倭寇难道有内应,知道官军的动向,才能巧妙的避开剿杀,突袭了兵力空虚的杭州城?赵错神色凝重,返身抄起宝剑,正要出门。
“相公,等等我,我也去。”顾欣雨也已经穿戴上了短打劲装,细雨剑缠在腰间。
赵错回头看了一眼,重重的点了点头,道:“好!”携着顾欣雨,直奔而去。
吵杂声渐大,人们纷纷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赵错与顾欣雨赶到起火之处,只见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冲天的烈焰,化作饕餮凶兽,在杭州城中肆虐着,吞噬着世间万物。四处人声鼎沸,有奔走逃命的,有趁火打劫的,有埋头哭喊不知所措的,也有提水救火的,更有冒死冲进烧着房子中救人的,乱作一团。
顾欣雨挥掌劈倒一个正在抢劫的恶棍,拉住这个衣衫不整的被抢女子,问道:“怎么回事?”
“谢谢!谢谢女侠!”女子死死的抱着怀中的细软,连连作揖称谢后,道:“我也不清楚,听到有人大喊‘倭寇入城了,纵火啦!’跑了出来,火就已经烧成这样了。”
顾欣雨又问道:“倭寇有多少人?往哪去了?”
女子连连摇头,道:“不知道!”顾欣雨手一松,女子夺路而逃。
一个老汉颤抖着,欲哭无泪,捶胸顿足的跪在地上,仰首向天道:“好多的倭寇啊!这些天杀的,逢屋便烧,见人就杀,造孽啊!他们是怎么进的城啊?”
赵错飞跃上了屋顶,只见一道火龙向着巡抚衙门蔓延而去。从屋顶跳下,“走,这边。”拉着顾欣雨,认准方向破屋穿巷而过。
还没走多远,听得有喊杀之声,却见一些兵卒向着这边仓惶逃来,有的身上还带着血迹。赵错抽出宝剑,挡住去路,大喝道:“胡军门有令:胆敢临阵脱逃,可立斩之!”
那些兵卒闻言一个哆嗦,腿脚一软便要跪了下来,抬头却见来人虽手执利剑,只是个布衣青年,便以为只是虚张声势,遂一哄而上,夺路而逃。赵错手起剑落,一剑斩翻为首的一名士卒。宝剑锋锐,杀人不沾血,赵错沾起剑尖上滴下的最后一滴血珠,放在嘴角一舔,目光中杀气四溢,逐一扫过众兵卒,狠厉的道:“要走的,先过我这一关。我不介意,在和倭寇一战之前,先用你们的鲜血祭剑。”兵卒尽皆颤栗不安,都不敢上前触这霉头,“没有要走的,就随我去对付倭寇。”
也不知道从哪个带的头,一个个跪下,叩首如捣蒜,你一言我一语哭丧着脸,诉说道:“这些倭寇好厉害,只一个照面,我们的百户便战亡了,弟兄也没了一半。我们也是拼死才逃得性命,无论如何……”
赵错也不与他们扯皮,毫不手软的挥起宝剑又斩翻一个,道:“还有临敌畏战的,便留下命来,胡军门不需要临阵逃脱的士兵。”在逼人的目光中,这些兵卒这才明白,眼前之人可谓是一杀星。于是哆哆嗦嗦的拣起掉落在地上的兵刃。
赵错吩咐顾欣雨,郑重的道:“你殿后,拿好手中的剑,如果还有要逃的,直接宰了。不杀不足以镇住他们。”
方才赵错挥剑杀人之时,顾欣雨便有些于心不忍。但听得赵错如此凝重,只得抽出细雨剑,道:“嗯!”
赵错又是大声道:“明白就是明白,不明白也得照做,生死尤关,不能含糊。你殿后,如果见有要逃的,直接给宰了。”
顾欣雨鼓足中气,也大声道:“明白!”
赵错遂越众而过走在前头,领着这一帮残兵败卒转出一条胡同。前方杀声不断,有官军结阵正与倭寇对阵。这些倭寇皆戴着狰狞的神鬼面具,挥舞着倭刀,杀气腾腾。更远些,落在后面的倭寇一手执刀,一手举着火把,四处纵火,不时将引燃之物抛向街边的店铺住宅。大火熊熊燃起。被大火从屋里逼出人们,又遇上屠刀。倭寇追了上去,顺势一刀一个,老幼妇孺也不得幸免。
官军皆执丈八的长枪,密密麻麻结成数排枪阵,将街道堵得严严实实。枪影林立严阵以待,只要倭寇稍一靠近,对外乱剌。在如此密集的枪阵之下,倭寇一时近身不得,纵有高强武艺也无用之处。
倭寇久与明军作战,自也琢磨出一套以阵破阵来对付明军的方法——蝴蝶阵。只见一名身着红袍的倭寇,手执红折扇,居中一阵挥舞,很是显眼,在混乱中有如招魂的恶魔。众倭寇得到信号,不再凭着武功各自为战,纷纷聚扰在其左右,俨然成列。随着折扇挥舞,一排倭寇斯身近前,舞刀而起,一堵刀墙翻砍过来。在火光的映照之下,一片刀光闪耀,上下皆白,不见人影。众官军仓惶挺枪乱剌,才将这些倭寇逼开。不等官军收枪,又一队的倭寇纵跃而来,挥刀当空斫下,官军手足无措,或有枪断或有命陨。底下的倭寇滚身进步,专砍下路,一时之间惨呼之声绝于耳。这就是倭寇赖以以少胜多的阵法以如是再三,官军无从抵挡,将官只得指挥着兵卒且战且退,勉力支撑。
一名倭寇寻着个间隙,手提一双长达五尺有余的野太刀乘势突入阵中,两丈许方圆刀光霍霍,当者立毙。倭寇直奔阵中将官而去,那将官满脸惊骇之色,慌忙举力相迎。倭刀势大力沉,更兼锋锐无比,连刀带人竟削成两断。
将官已亡,阵势无人主持。红衣倭寇,手中折扇左右挥舞,倭寇跟着左右跳跃逼近,令人眼花缭乱。众官军只见一堵刀墙翻过来,死伤一片,还没回过神来,又从另一面砍来一面刀墙。兵卒胆丧,只恨少长了两条腿,立时溃散开去。
赵错提剑迎着跳跃而来的倭寇,一个矮身前冲返身削去,倭寇不防,两名倭寇立毙剑下。倭寇气焰为之一窒,攻势稍缓。蝴蝶阵终究只是界于武林战阵的一种军阵,对结阵之人武艺有着一定的要求,有两者之所长,也有着两者之所短。于空旷之地,两阵对垒,尤其是这种小规模对战,各施其职,能因时因地之变化而灵活应对,往往能以一敌百而毫发无伤。若对上武林好手,结阵之人武艺参差不齐,走位僵化,无法形成联招破敌,无法配合照应等等缺陷就会暴露无遗,极易被各个击杀。
只是这一缓的功夫,随赵错而来的兵卒拦下了这股溃兵,两相整合,又结成了一个密密麻麻的枪阵,又将街道堵住。
刚刚那名双刀倭寇又排众而出,口中叽里呱啦着。几个倭寇行将出来,解下两抬起地上的两具尸首抛入火场之中。
赵错虽然听不懂他说着什么,却能觉察到带着几分大明人的口音。于是,长剑平指,气贯长空道:“你若是大明之人,就该说大明的话,装神弄鬼算不得好汉。”
双刀倭寇脸色阴沉,发出桀桀怪笑之声,令人毛骨悚然。笑声未落,双刀挥舞如车轮般向着赵错斫来。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倭刀刃长五尺,龙泉剑只有三尺有余,倭刀一刀接一刀的劈砍过来,不容赵错有近身的机会。赵错舞剑架了几招,便觉得手臂发麻,虎口隐隐作疼。不知不觉,已退到枪阵之前,众士卒齐齐举枪剌出,迫便红衣倭寇近前不得。赵错依托着枪阵,与他相对持抗衡。
倭寇看着刀口上的崩开的缺口,而对方龙泉剑上丝毫无损,又发出桀桀的笑声,轻蔑的望着赵错,故作生硬语言道:“好剑!好剑!只是你的功力不够,这把剑便将是我的了!”于是,举手对空打了一个手势。
红衣倭寇手中折扇再度舞起,双刀倭寇却不再紧随阵势走动,盯着赵错的一举一动,只待在阵势发动之时待机攻上,以牵制,不许赵错他顾。
官军伤亡又起,也不知道是谁先挑的头,开始悄悄的往后溜。守在阵后的顾欣雨略一迟疑,便有几个兵卒逃了过去。她挺剑拦住后续那些人色厉内荏的喝道:“回去!”拦住了几个,还有更多,只是没有杀伐,不见血光,便没有震慑之力,更止不住逃散。由是,剩下的兵卒也感到了身后的动静,一溃而散。
赵错失去枪阵的支持,四五柄倭刀迎面招呼来,顿时左支右绌,凶险万分。顾欣雨狠狠的一跺脚,再也顾不得那些逃兵,舞动细雨剑上前助战。赵错挡在顾欣雨身前,替她架开砍来的倭刀,急道:“势已不可为,快走。”
顾欣雨没有后退的意思,舞动着细雨剑并肩而上,坚毅的道:“你不走,我就不走,无论生死,我们都在一起!”
赵错闻言哈哈一笑,握紧她的手。一手倒握宝剑,剑身紧贴在手臂之上,架开红衣倭寇势大力沉的一击。赵错只觉手上巨震,臂膀有如折了一般,险些握不住宝剑。却借着这一击之力,身形飞退,猛然窜入旁边一条窄巷。
双刀倭寇如何能容赵顾二人就此脱身,大踏步追了进去。
“哪里走?”随着一声暴喝,赵错感到背后劲风袭来,赶紧拉着顾欣雨,往墙边一靠,一柄倭刀几乎是擦着身子掠过。森寒的刀锋,让人毛骨悚然。
只是这一阻碍的功夫,双刀倭寇已追了上来,双手握刀高高跃起,当空劈下,其势不可挡。赵错以一招叶底藏花寓守于攻,长剑所指,单等倭寇将手腕送到剑锋之上。倭寇自不会与其两败俱伤,长刀一圈,将长剑荡开。顾欣雨揉身而上,手中细雨剑一抖,剑尖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化作朦胧剑影,罩向倭寇。软剑不比寻常刀剑,挥动起来如鞭子般速度极快,一击不中手一抖又是一招;而且挡格起来极其麻烦,奇诡有如灵蛇吐信,更是无从着力。
窄巷之中,三人战作一团。倭寇挥起倭刀狂砍乱劈,如下山猛虎,仿佛要把眼前之人嚼碎。如此地势,不利于赵错顾欣雨施展身法闪躲腾挪;而倭寇长倭刀大开大阖的招数在这窄巷中施展起来颇多阻碍,威势大减。赵错双手持剑死死抵住倭刀凶狠的进击,护住二人的周全。顾欣雨是头一遭经历这等生死悬于一线的战斗,然而此刻的她灵台却是无比的清明,有如穿花蝴蝶般游走在赵错的前后左右,寻觅着哪怕一丝细微的时机,出手皆是全力进招。虽不能得手,也让红衣倭寇不得不分心应付。
对于初历战场者而言,杀伐固然能让人畏惧,却更能燃起同仇敌忾的火焰;鲜血固然能带来伤痛不安,却也能让弱者忘记怯懦,奋勇对抗。这也许就是顾欣雨的一次蜕变。
三人正斗得难分难解之际,风起,大火席卷而来,巷子两边的房屋皆燃。顿时,烈焰焚天,大地化作烘炉。热浪滚滚,扑面而来,仿佛要把人都给烤焦了。剌目沧鼻的浓烟,从四面八方汇拢过来;滚烫的砖石瓦片,燃烧的木块,从头顶上纷纷而下。红衣倭寇一刀拨开顾欣雨的细雨剑,跳出战团,不甘的盯着赵错手中的龙泉剑,缓缓退出了巷子。
赵错此时也已是强弩之末,全凭一股意志在坚持。这一松懈,浑身便有一种要虚脱的感觉,以剑拄地,握剑的手都不禁在颤抖。顾欣雨见状连忙扶住他,从另一端飞速撤离这条将要彻底沦陷在火海中的小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