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在座者均知这续画要比临摹困难百倍,临摹尚有参照可循,续画之时,却属全新创作,况且笔触用墨须与原作一致,格局风韵更要无二无别。这便等于要续作者将自己从前的作画风格统统摒弃,而完全变成与原作者相同的风格。须知一流画家的风格养成往往需要十几年甚至数十年,在朝夕之间怎能突然改变?况且是要变成指定的一种风格。是以杨行迁邀孙位多住时日,虽是爱惜人才,想多与之亲近,也是给孙位时间,好让他慢慢揣摩原作,能够充分准备,一点一点将画接续完整。不想孙位现在就要即席续画,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孙位将自己画的那半幅阆苑图铺在案上,从怀中取出那支白玉笔,凝神静气,吐纳数次,然后双目微合,片刻睁眼,提笔便画,一时间笔似游龙,墨彩如雨,不到两盏茶的功夫,孙位已经收笔入怀。
众人忙凑过来围看,只见一幅完整的阆苑图宛然目前,笔势色彩、形象格局皆与原作一般无二。郭慕孺和三是先生皆是大行家,见此画非但骨法肤肉与原作相同,神气风韵更是如出一人,二人深知孙位的画功高出原作者何止数倍,加之孙位仅在南楼过关时一睹阆苑全貌,现今竟凭记忆画成全图,过目不忘之功更非凡人,不禁暗自拜服,五体投地。
杨行迁不住口地“哎呀”赞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唯独刘漱静静观看片刻,说道:“孙先生的画虽然画得不错,却与原画不同。原作奇特之处正在于凤凰楼的比例比其他诸楼大三倍许,故而续画原作之关窍便在于体解此处之精妙深意,方能画出绝世惊奇之佳作。如今孙先生却是老老实实地画了一幅阆苑**图,这怎能算是续画,分明成了改画。”
杨行迁此时也点头同意,说道:“刘大人说得不错,不知孙先生为何将原作的凤凰楼改画呀?”
孙位黠然笑问道:“杨大人觉得原作中的凤凰楼画得美么?”
杨行迁被他这一问,愣了半晌,说道:“此是仙人所画,虽然我辈凡夫俗子不识其妙,想必另有深意。”
刘漱在旁应和道:“杨大人所言极是!”
孙位哈哈笑道:“依在下之见,此画并非神仙所画。作画之人技艺虽高,亦不过是位一流的画师,然画至一半,却突然中断,凤凰楼更是草草画成,这里面有没有深意却不好说。”
刘漱冷笑道:“孙先生莫不是自知难成其作,故意找托辞为自己开罪吧?”
孙位并不理会他,向杨行迁说道:“凡观画作之佳劣,当依据六法,一曰气韵,二曰骨法,三曰形象,四曰赋彩,五曰格局,六曰转折。六法精论,万古不易。且以六法观此‘仙家之作’的凤凰楼,骨格苍脆,形象潦草,色彩全无,格局错乱,转折失章,气韵更是僵化待死。作此画者本是一位风情高雅,胸怀坦荡的君子,也是一位侠骨柔情,忠肝义胆的英雄豪杰。作画之初,画者气定神闲,画至一半,借酒助兴,逸趣正浓,谁知后来突遭变故,气息闭结,竟似临终将死一般,不知为何还要草草将凤凰楼画成,全失原画体统。在下猜想当年或有人偷偷将此画放在中天楼,或为道士弄玄,或有其他隐情,不得而知,但神仙遗画之说却万不可信。”
刘漱哈哈大笑道:“孙先生所说,竟似识得作画之人,当年亲眼见他作画一般,还说什么道士弄玄,我看孙先生自己才是故弄玄虚吧!”
未及孙位答话,三是先生却道:“此言差矣!你道孙先生为何能在少时之内,将此上乘之作临摹补画得如此完美?当年孔子向师襄子学琴,学得一曲,不知其名,待孔子艺成之后说道:‘我已了知作曲者矣。此人默然黝黑,身材高大,目光深远如视羊群,俨然是心系万民统领天下的王者,若非周文王,谁又能谱成此曲?’师襄子闻言大惊,赶紧起身向孔子跪拜两次,原来此曲正是周文王所作的《文王操》。可见善乐者闻声而能知人,已得其神髓之故。今孙先生观画知人,亦同此理。正因为孙先生能得画之神髓,故而能与原画者同笔同墨,在行锋运笔之时,便已感同身受原画者当时之处境心思。孙先生真画神墨仙,丹青之圣也!”说罢向孙位躬身长揖到地,郭慕孺也起身向孙位深深行礼。
孙位忙鞠躬还礼道:“二位先生折杀在下了,孙某这点微末功夫如何敢和圣人相比?孔子和文王二圣乃心交神感,在下却只不过是嗅到了原画者的一点气氛罢了,实实不足称道。”
杨行迁此时方知孙位深不可测,再细看孙位完成的阆苑图,虽然和原画极似,但因为少了那座莫名其妙的高大凤凰楼,加之全画完成之后,结构紧凑,笔法连贯,气韵流畅,清雅自然,其怡神悦目实在原画之上,便更加确信孙位所说不差。当下说道:“孙先生和三是先生的一席话令杨某茅塞顿开,自知从前见识不免井蛙窥天,今日得见高贤,有幸之极,一定请孙先生多多指教。”
孙位谦道:“大人过奖,孙某岂敢?只盼所绘之图侥幸逃过大人和诸位先生法眼,勉强算得续上这半幅佳作,在下便已知足了。”
杨行迁大笑道:“当然续得上,先生若续不上,便没人能续上了。”说罢拍手叫道:“来人,奉上彩金。”
只见两个仆人从后面端出一只小木箱来,打开放在孙位眼前。杨行迁说道:“这里是千两纹银,请孙先生笑纳。”
孙位拱手道:“多谢大人。”
李义南不欲显露身份,故而席间一直无语,此时心中暗道:“没想到我贤弟之妙笔竟臻如此极境。从前但闻其鼎盛之名,今日方知真乃实至名归!”几人把杯欢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