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到后院是太极殿,里外并不见老院工身影,却见院子两侧有四方石碑。孙位近前观看,窃喜石碑上竟是周易全文。忙找到“师”卦,见上面写道:“师。贞。大人吉。无咎。初六。师出以律。否臧凶。九二。在师中。吉无咎。王三锡命。六三。师或舆尸。凶。**。师左次。无咎。”看到这里孙位大喜,心道:“必定是了!那掌柜的说的必定是‘师左次,无咎。’而非‘是左慈五舅。’”孙位想那掌柜的平时供奉伏羲,想必也是对易经八卦垂爱有加,故而对周易的卦辞爻辞熟悉并不为奇。
这句爻辞的字面意思是说行军打仗,如果敌强我弱,则退避让之,便不会有什么损失。那掌柜的临终要转告他妹妹这句爻辞却是何意?难道是怕她和仇家硬碰硬吃亏,让她先暂避一时吗?转念一想,却是不通。因为若果真是此意,何不直截了当告之,说得如此隐讳,反容易生出误解,说不定还会害了妹妹的性命。如此说来,那掌柜的必是要告诉妹妹一件隐秘的事,怕外人知道,故而说得晦涩。看来这句爻辞只是一个线索,它背后所隐才是店掌柜真要让妹妹知道的。
想通了这一节,孙位开始反复斟酌这句爻辞,仍是百思不解。心道:“可惜我醉心丹青笔墨,却不精通易理,不如再寻那老院工请教则个。”刚欲动身,又转念道:“不妥,这本来是我受人之托,替人传话而已,既然人家不想外人得知,我又何必非要戳破人家的谜底。等那掌柜的妹妹回来,我将话带到就是。”便又信步闲逛了一阵,见院中所植的数十株古柏苍劲参天,又想起刚才老院工以柏树下的鹊鸣为自己卜卦,心想:“那老者算得不知准不准?他说我眼下就要应验的是‘牝马之贞’,不知何意。牝马便是雌马,我从长安一路骑来的倒是匹雌马,嘿嘿,可惜却给人抢了去,哪里是‘贞’?分明是凶,至少也是‘悔,吝’。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或许那姑娘能将马还回来,我且拭目以待。”
正自胡思,对面走来两个儒生模样的青年,只听一人道:“果然不假,棵数、方位一丝未错,看来的确是按汉庙的规矩所建。”另一人道:“袁先生的话自然不会错,只可惜这些柏树都是后人新栽的,不过三百来岁,若是汉树,便可有千年的树龄了。”
孙位听得好奇,便上前作礼道:“两位兄台好,在下孙位,正独自在此闲逛纳闷,适才偶然听到两位兄台说话,好像是在谈论这庙内的古树,在下也很感兴趣,可否向两位兄台请教一二?”
先前说话那人拱手道:“孙兄客气了。我二人不过聊些闲话,岂敢说什么请教,如孙兄有兴趣,大家尽可以一起聊聊,权作伴游解闷。”
孙位说道:“如此甚好,还未请教两位兄台大名。”
另外一人道:“在下何桐凤,这位是我同窗好友孟子羡。”
孙位道:“何兄,孟兄,两位刚才说棵数、方位都是按汉庙的规矩,是何意?”
孟子羡道:“看来孙兄有所不知,这伏羲庙本是汉武帝时建的,后来毁于北周时期的一场大火,隋文帝建国后的第二年又在原庙址重建,规模格局完全跟从前一般,只是原来庙内的六十四株柏树已在大火中成烬,便不得不重新栽种,甚为可惜!”
何桐凤接着说道:“这六十四株柏树是按六十四卦方位所植,每棵树代表一卦,如果那六十四棵汉代的古柏不毁,至今便有一千年,此地便成圣地了。”
孙位奇道:“为何满一千年便可成圣地?”
何桐凤答道:“柏树为至阳之木,若满千年便可积大地之至阴,阴阳既济,灵气通神。在此占卜起算,便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矣!”
孙位道:“竟有这等事,当真匪夷所思。不知两位兄台何以得知?”
孟子羡道:“我们是听袁先生所说。”
孙位问道:“袁先生是何人?”
孟子羡肃然道:“他老人家是我们的授业恩师,精研易理,通晓阴阳,文章学问亦罕人能及。袁先生不慕功名,游于四海,从不将自己的文章诗词轻易示人,因此知道先生的人甚少。先生曾至莆田黄巷,黄德温亦向其求教。”
(按:黄德温即黄璞,字德温,又字绍山,号雾居子,莆田黄巷人,当时有名的儒者。少与欧阳詹齐名,文章诗文在藩镇中广为传诵,是莆田也是福建历史上第一位学者。著有《闽川名士传》、《雾居子集》等。本书后面还有关于他的故事。)
孙位又问道:“不知袁先生如何称呼?”
孟子羡道:“袁先生的本名我们也不知道,只听说先生早年醉心易学,后来遇见仙人袁天罡,得窥易理妙旨,故而改姓袁,单名学,以此铭感师恩。”
孙位面带疑色道:“袁天罡乃是太宗皇帝之臣,相传曾为武后相面,应该已去世近二百年了。”
何桐凤说道:“我们也是在晋州听一同学所说,孙兄权当故事听罢了。”
孙位道:“两位兄台能长随袁先生学习,将来成就亦不可限量啊。”
何桐凤叹道:“唉!我等哪有这样好福气?若能随袁先生身边一月也已满足,岂敢贪图长随啊!”
孙位怪道:“孟兄适才不是说袁先生是二位的授业恩师吗?何兄却何出此言?”
何桐凤答道:“子羡兄刚才说过,袁先生游逸四海,居无常处,我二人也是机缘巧合方得亲近过五、六日,所受教诲已胜过二十年寒窗,故而尊为恩师。晋州一别后,再也无缘相见,实在令人感伤,所以我二人才相邀远来秦州,游览伏羲古庙,一则聊慰思念之情,二则习践所受之业。”
孙位点头说道:“行万里路胜过读死书,为学理当如此。”又向二人请教了这些古柏所表的六十四卦方位,二人详细为他解说,并且告诉孙位这伏羲庙中建筑、草木的诸般含义,以及种种玄妙之处,孙位当真闻所未闻、大开眼界。
末了孙位问道:“二位兄台的学问、见识在下都是难仰其高,今有一事请教。若人于某事有疑,则周易六十四卦,每卦六爻,尽可以巧断妙释,圆解众疑。但如果并无疑问,也不起卦,单单拿出一句爻辞,应当如何解释?”
孟子羡答道:“王辅嗣云‘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
(按:王辅嗣即王弼,中国三国时期魏国玄学家。字辅嗣,山阳高平(今山东金乡)人。上述话出自他所著的《周易略例-明象》)
孙位道:“愿闻其详。”
孟子羡道:“一句爻辞即是一句话,也就是‘言’,语言是用来描述卦象的。八卦本来就是万事万物的浓缩之象,八卦互相匹配成六十四卦,是象征事物之间相互作用与联系;每一卦有六爻,是象征事物发展变化的阶段和次序。所以我们把这六十四卦和六爻称为卦象,通过爻辞,使我们了解卦象;借助卦象,便可以见到事物本身之面貌。如果已经了解了卦象,爻辞就失去了意义;如果已经见到了事物本身,卦象又失去了意义。所谓得鱼忘筌,既已抓到了鱼,筌可弃之矣。”
孙位拍手赞道:“妙!妙!妙!孟兄一席话,胜我十年书。在下承教良多!”
三人边走边谈,兴致昂昂,不觉已将伏羲庙又逛了一圈。这才依依惜别,二人出庙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