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小楼心之所至,素玉立轴遂即引着一卷混沌,徐徐拖曳开来。
本就苟延残喘的兽形幻影经它这么一撞,还算清晰的棱角立马软塌塌地腻乎成一坨。然后,便如同暖阳下层层消融的雪团子一般,顺着不断延展的矩形边框,淅淅沥沥淋了它一身。
十方诸天变化初成,惊诧之余,满心急切翻涌。
根本不由人分说,阎小楼冲着被塞得满满当当、全然没有任何留白的绢面,一猛子就扎了过去。
此举煞是鲁莽,甚至多少有些不可理喻,然而十方诸天终究不是由丹青妙手一挥而就的普通画卷。纵是阎小楼过于直眉楞眼,风风火火了一些,绢本之内,却也是实实在在别有洞天。
恍惚中,他仿佛一头就栽进了初冬时节,那将冻未冻的泥塘里。几乎来不及恐惧,思绪便在冰冷而黏腻的压迫感下,变得迟滞、昏沉。整个人懒懒的,既打不起精神,也卖不起力气,似乎连死生之大事都不怎么在乎了。
浑浑噩噩间,阎小楼逆来顺受,往不知名处一路沉沦。
一路所见,尽是茫茫荡荡一片灰白,也不知要到何时何地才是个头儿。
万般无望下,少年默默适应了一会儿,到底是个闲不住的。转过脸来,天上地下可劲蹦跶了一番,无果,索性绝了心思,抽身而退。
十方诸天任其来去,始终就只是不显山、不露水地横在那。但凭阎小楼如何绞尽脑汁,也猜不透这玩意儿究竟是干嘛使的。
都说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就目前来看,兴许它还抵不过一扇鸡肋顶用呢。
阎小楼暗暗撇了撇嘴,兴致索然地收了刀。随即相当意外地发现,明晃晃的大刀在没入神府之后,居然倏地一下化作点点柔光。洋洋洒洒间,于混沌之外落下满目星辉。
与此同时,分外舒展的卷轴左右一拢,早已破碎的光影随之重新聚合成型。
经此一遭,虽说神兽还是影影绰绰的,看不太清楚,却明显比之前结实了许多。凝着烈焰的眸子远远地望过来,竟然也会生出一种近乎灵动的别样质感。
就好像小猫小狗似的,没有太多太复杂、太深沉的感情,却有血有肉,是实实在在活着的。
阎小楼迟疑了一下,直觉得对方应当只是徒有其表,实际上,是不具备任何意识、无法进行任何沟通的,便连试都没试,转念就离开了。
他这边才一回神,浑身突然一僵。刹那间,分明感觉一道宛若实质的视线,正如同刀子一般楔在自己身上,顿时有种如芒在背之感。
阎小楼口舌发燥,提溜着一颗小心脏,顺着那道无形的逼视抬眼看过去。就见阎春雨端坐于八仙桌前,正以某种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哎呦!”阎小楼歪了下脑袋,大幅度地出了口凉气,肩膀往两边一塌,不无嗔怪道,“吓我一跳。你干嘛呢,怎么这么看着我?”
阎春雨动了动嘴唇,似乎张口就要说些什么。然而心思多绕了那么一圈,原本强硬的眼神登时闪烁了一下,生生将话头压下去,一派平静道:“你还好吗?”
阎小楼掀了掀眉毛,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有那么一瞬间,他都要乐出声了。
可是看阎春雨那副没有表情的样子,又不像是在开玩笑。
阎小楼心里毛毛的,哪里还笑得出来?不由得磕磕绊绊道:“我……我挺好的,怎么了?”
阎春雨沉默片刻,摆出一副拉家常的架势,不动声色道:“我记得你说过,修仙一途,若有大机缘,便可得天道眷顾。”
阎小楼眨巴眨巴眼睛,一边往床沿上摸,一边点着头,肯定地“嗯”了一声。
见状,阎春雨话锋一折,本着分外强烈的忧患意识,沉声问道:“你我只是凡人,以此身窥视天道,会不会留下什么隐疾?”
“嗯?”
阎小楼愣了愣,觉得他这种想法还真是蛮清奇的。
短暂的讶异之后,少年扪心自问,虽然也知道这种话纯属胡说八道,语气上却带着三分迟疑,倍显优柔道:“不会吧?没听说过啊。天道还能这么坑人吗?”
万千修士一心所求的天道若是如此,那还修个什么劲儿?!不如趁早断了念想,士农工商,该干啥干啥好了。
念及此,阎小楼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刚想挤兑他两句,忽然打了个激灵,猛地意识到此事之关窍其实并不是这个,尚未化开的笑意瞬间就糊在了脸上,揭都揭不下来。
干巴巴地瞅了瞅阎春雨,阎小楼悄悄吞了口唾沫,特别小心地放低了声音:“你觉得哪里不对?”
阎春雨皱了下眉头,颇为意外地瞄了他一眼。
少年一向心思细腻,六感敏锐,怎的会迟钝至此?
阎春雨心生狐疑,却并没有多嘴一问,只是沉声道:“当时天火倾泻,我随你神游于外。出定之时……”冷不丁想到那犹如扒皮拆骨、油煎火燎一般,里里外外横扫全身的剧痛,地尸话音一住,斟酌了一下用词,很是轻描淡写地扔出一句,“身上有些不适。”
阎春雨这个人,生性刚强,从活着的时候就没在谁面前露过怯。能让他说出“不适”二字,阎小楼还真不敢掉以轻心。
少年冷着脸,认真回想了一下。
关于那场突如其来的天降机缘,他只七七八八,有一个大概的印象,那些旁枝末节的东西压根就没往脑子里装。事到临头,真是一点儿思绪都没有。
阎小楼搜肠刮肚,憋了老半天,最终还是蠢兮兮地说了实话:“我、我记不太清了。”顿了顿,他抬眼看向阎春雨,“是我这边出了问题?”
闻言,地尸连眼皮都没掀,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我没有痛觉。”
换言之,在一魂双魄的背景下,任何身体上的苦楚,其来源只可能是阎小楼。
所谓通则不痛,痛则不通,他要是身体倍棒,能疼成那样?
少年无可辩驳,尽管对此事之轻重全无概念,却是十分信任阎春雨的,脱口便是一句:“现在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