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澜既倒,大厦将倾,一众人等撒丫子逃命。唯独阎小楼跟个棒槌似的,直眉楞眼往那一杵,动都不知道动一下。
他在这犯迷瞪,全然赖其活命的阎春雨也未必就有多清醒。要不是温沛沛惦着,谁还顾得上他?
幸好阎春雨一贯靠谱,短暂的头脑发热之后,终究没有一蠢到底。回过头来,一边催促,一边压着性子反身相迎。
温沛沛扶着萧郁,原打算就地等上片刻,好殿个后。却不想萧郁伤势突变,转瞬间,已如失水的鱼儿一般大口大口抽气,整个人打着挺,直往后仰,险些抱她不住。
不得已,温沛沛只得先行一步,将他二人远远甩在身后。
混沌就着微光,以极其惊人的速度疯狂扩张。
威势之下,问道境修士尚且避之不及,偏偏他阎小楼傻了吧唧的,居然双手提刀,妄图以螳臂挡车。
阎春雨一个箭步窜上去,单手抓住他肩膀,强行将人往斜后方一带。
混沌擦身而过,无声无息地卷去他半边衣角。阎小楼也被扽了个趔趄,下行的刀尖划过小腿,好悬没伤到骨头。
堪堪捡回一条性命,阎春雨惊得冷汗都下来了,满腔怒火正要发作,一撇头,先撞进一弯死水般的眼波里。
少年神色平静,不吵不闹,只定定地望过来,眼中似包罗万象、又好像空无一物,怎么看怎么邪性。
阎春雨眉眼一沉,试探性地喊了声他的名字,对方竟好像丢了魂儿似的,连眼珠都不错一下。
生死当前,任他如何不安,也得把重重疑虑尽数搁置一边。
未免又出什么幺蛾子,阎春雨果断地下了他的刀,而后改抓为抱,仗着一把子蛮力,拦腰将人圈在腋下,抬脚便走。
很快,冲在前头的石阙携应飞,并杨夫人一道,经由来时那方不大不小的入口,率先闯出须弥界。
落后几个身位的温沛沛虽然紧随而至,却没有急于脱身,而是使了个巧劲,把萧郁往上一送,转头又去接应同道。
就在此时,伤筋动骨,还带着俩累赘的天一门长老一个不济,急速飞奔的身形立马呈弧线下坠。
也怪他倒霉,这么一弄儿,当头就朝某处混沌撞了过去。
长老面色一苦,心如死灰。
临了临了,拼着最后的修为,揪着俩弟子奋力一提。
原本他是盘算着尽人事而听天命,能救一个是一个。
不想,他这边还没撒手,一道月白色长绫已然卷了上来。
长老才一晃神,就被大力带着,极突兀地往上一拔,直奔出口而去。
温沛沛身手极快,奈何还是晚了半步。
其中一名弟子逃脱不及,混沌便由其左胸切入,右胯滑出。刹那间,连同双手在内,一举削去他半副形骸。
剩下那半副脱出衣袖,伴着成片的血花,倏地一下湮灭于混沌,终归落了个尸骨无存。
眼睁睁目睹这一切的温沛沛虽然心有戚戚,到底得先顾着活人。
目光一转,但见几十处混沌彼此勾连、融通,留下的间隙已不足十余丈。单以阎春雨的脚程,当无生路可言。
这个节骨眼上,是明哲保身,还是拼死一搏?
根本不容她思前想后,打算周全,温沛沛即化身流光,歘地一下卷上二人,于越收越窄的混沌间辗转腾挪。
只不到两息,混沌一路膨胀,几乎是咬着她的裙裾直上九霄。
温沛沛抢先半步,破光而出。汹涌的混沌旋即被骤然紧缩的出口封堵在内,一方须弥界就此消弭。
虎口脱险,混沌所带来的彻骨之阴寒亦不复存在,已然冲至半空的温沛沛眼前一白,气虚乏力间,如凋零的秋叶,带着一人、一尸,飘飘忽忽地落了下来。
先前蒙其搭救,生生为她捏了把汗的天一门长老不顾疲顿,忙不迭迎上前去,什么礼数、什么讲究完全抛到脑后,关切之词脱口而出:“你怎么样,还好吗?”
温沛沛眼睑一低,谦卑守礼而略显疏离道:“还好。”
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眼,救命恩人得以全身而退,长老正暗自庆幸,随即意识到此举不妥,立时后退一步,以大礼相待道:“道友大恩,天一门永矢弗谖。”
温沛沛伸手虚托了一下,既不与他相亲,也没让他真拜下去,只浅笑道:“既为同道,自当如此。长老不必客气。”
趁着他俩说话的功夫,阎春雨一手提刀,一手牵着阎小楼,焦灼的目光往场中一转。见萧郁由杨夫人搂着,斜倚在一片断垣残壁间,虽然没醒,气息却还算稳定,一直悬着的心总算安定了几分。
由此,一句警告便适时地浮现于脑海。
阎小楼说,无论何时何地,当着谁的面儿,都不能承认他就是萧屹。
阎春雨虽不解其意,然而阎小楼为了他们兄妹落得如此田地。过河拆桥的事,他做不出。更何况,以他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骨肉至亲。
思来想去,干脆狠下心肠,硬生生别过脸去。
一旦阎春雨不再看她,转而将注意力放在旁处,种种迥异便赫然入眼。
他们来时,黄家堡万籁俱静,宛如死域,而今却是万家灯火,满城辉煌。
随便那么一瞄,甚至可以看见临街的几户人家正扒着窗户,小心翼翼地向外探看。
他这边还没理出个头绪,就听见杨夫人扬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应兄弟不是说,那魔头要拿城中百姓献祭吗?怎么……”
环顾四周,除了身前那座小楼坍塌了半边,其余竟是一派祥和。
万千百姓未受波及,自然是好。可庆幸之余,杨夫人委实不解。
恍若而立之年,形容却异常憔悴的天一门长老轻叹一声,黯然摇头道:“其实我初来之时,便已察觉此处暗藏生机,不像大凶之地。而且以一城之众献祭,实在有伤天和,就算是魔修一脉,也断然不敢行此险招。只是……”
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人被猪油蒙了心,万一这万余口性命因他的误判而无辜枉死。
这份孽债,不仅他担不起,谁都担不起。
长老一撩衣摆,与众人长跪道:“是我察查不明,才连累诸位落入那魔头的陷阱,以致死伤,在下百死莫赎。”
默默揽下全部罪责,其心昭昭,不言自明。光为了他这份胸襟,便没有人会真的怪罪于他。
石阙不当他此礼,闪身避过,杨夫人亦不肯受。只是顾着萧郁,不方便起身,便出言宽慰道:“长老一心为民,那魔头便是算准了这点,才会设下如此毒计。长老切不可为此过度自责。”
牵出一抹难看的笑,前额触地的长老探了探袖中那半副衣衫。
弟子惨死,一众同道各负重伤,他又如何能将此事揭过,就那么轻描淡写地饶过自己?
好容易将人劝起来,杨夫人对前因后果依旧不甚明了,不由得直皱眉头,迟疑道:“可是,要将好好一座城池变作死城,那魔头又是怎么做到的?”
“莽三郎擅长幻阵,修为又至问道第四重。想来是以天赐为阵眼,仗着一线天道在手,才能将满城生机隐匿于无形。”既然开了口,温沛沛索性彻底与人释疑道,“先前长老所遇之情境,应该也是阵法变化而来。只因那魔头正当全盛,阵法自然周密细致,或能以假乱真。等应师兄去而复返,他已鏖战多时,阵法之力大幅削弱,我等所见,自然也与师兄先前所见有所不同。”
“幻阵尚可解释。”杨夫人言辞一顿,疑窦反而更深了几分,“对我们,他又为何手下留情?”
“莽三郎欲以我等修士炼丹,必以活物为祭,不到最后一刻便不会动手。”
温沛沛不死,血魂丹不成。
他们侥幸得以逃出生天,并非莽三郎心慈手软,而是还没腾出功夫,就被阎小楼给料理了。
鬼门关前兜了一圈的众人尚自后怕,突然间,竟有人带着丝丝遗憾,轻叹道:“那还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