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边缘,刚刚才复得新生的男人看也不看,一步踏将而出,脚下登时便是一空。随之而来的,是风声、残影,以及令人窒息的下坠感。
一切都是那样深刻而熟悉,以至于足以击溃本能的指引,陷精神于万分迷乱之中。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拂晓,他生命中最后那个拂晓。
茫茫然穿过繁密的树冠,身体在枝杈间几经翻滚,带着一路“噼里啪啦”、“咔嚓咔嚓”的断裂声,最终仰面朝天,砰地一声砸落在地。
一念成执,即便已是泥菩萨过河,他仍不忘高擎双臂,死心眼的想要护着些什么。
涛声跌宕,落木萧萧。
层层苍翠掩隐之下,半截干枝横贯肺腑,脾脏破裂,肋骨似乎也断了几条,暗沉的血泊顺着肩胛浸润开来。
感觉……有点胀,还有些湿?
带着一身无可挽回的沉重伤势,男人满面木然地数着星星,心里并没有丝毫恐惧。
死亡,似乎已然不可避免。却不想,一波意料之外的剧痛,竟然在这个时候,如同饿红了眼的豺犬一般,恶狠狠地扑了上来。
男人极其粗重地闷哼了一声,猛地抱住脑袋,翻身往里侧一滚,蜷曲如婴孩的手脚止不住地抽筋。
与此同时,一抹光影乍现。
虚虚实实间,几重幻象叠合在一起。看似杂乱无章、满满当当的一大片,可事实上,除了空空的庭院,高高的围墙,居然就只剩下了一块四四方方、灰蒙蒙的天儿。
来不及留意更多,眉心已近炸裂。
男人极是狼狈地爬起来,拖着条断腿,跌跌撞撞地往前冲。
兴许是疼糊涂了,他不仅将眼前那一方虚无缥缈之蜃景看成了真实,甚至将他自己也当做了另外一个人。
只是误入他人梦境,便与他人融为一体的男人伸出稚嫩的小手,最是百无聊赖地描摹着流云,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小小的、怯弱的呼唤。
“公子?公子!”
他扭过头去,目光顺着高墙一路往上。只见一个扎着羊角辫、被养得白胖白胖的小娃娃扒着黛瓦,正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无比好奇地望着他。
“公子,来!”
胖娃娃朝他招了招手,这位也不是啥矜持的主儿,当即便过去了。
“公子,我们出去玩吧。”
面对如此提议,他心中并无半点悲喜,却歪了歪脑袋,顺势伸出小手,似乎是想要人拉他一把。
娃娃往高处一撑,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两片月牙,隔着至少三丈高的墙,抬手就要往下探。
“滋——”
胖乎乎的指头刚刚越过围墙,便好像被什么烫了一下,倏地冒出一缕青烟。
娃娃吃痛,“嗖”地一下抽回手,原本憨态可掬的模样立时就挂不住了。随即就如同传说中的画皮鬼似的,整张头面陡然往下一垮,蜡油一般流了下来,继而露出一副青面獠牙、狰狞可怖的嘴脸。
那鬼东西用乌黑、细长的指甲,在布满鳞片的小臂上轻轻一挑,挑起一条粘稠的、类似幼童肌肤的玩意,肆意把玩了一番。然后若无其事地甩了甩爪子,张着血盆大口,奶声奶气道:“公子,上来,我们出去玩吧!”
不等他答复,外面的怪物又好像疯了一般,只露着颗脑袋,绕着院墙急速旋转。
声音在稚嫩、苍老、低沉、高亢间不断切换,又哭又笑地嚷嚷:“公子,我们出去玩吧!”
就是这样还不过瘾,忽而又如泣如诉、缠绵幽怨道:“公子,我们出去玩吧!”
……
魔音入耳,直欲催人心肝。
他就地一蹲,死命地堵住耳朵,却无论如何也挡不住那桀桀怪笑。
实在烦得紧了,他便愤然起身,喝令道:“别吵了!”
万般声息戛然而止,怪物飞到他正前方,凸起的眼球闪着贪婪、诡谲的红光,一字一顿道:“公子,我要吃了你!”
宣誓一番,它甩出舌头,满是恶意地舔了圈嘴唇。
不等它嚣张完,一只蒲扇大的巴掌猝然从它后背伸过来,“啪”地一声盖了下去。
怪物咬着半边舌头,俩眼一翻,瞬间消失于墙头。这之后,就是一阵窸窸窣窣,偶尔参着点“嘎嘣嘎嘣”的咀嚼声。
片刻后,又一张“鬼脸”从墙后冒了出来,凶神恶煞道:“公子,该吃饭了。”
长着角的这位,面相更为不堪。一开口,满嘴的肉丝、血沫清晰可见。
对于刚刚生啃了一只怪物这种事,对方不做任何遮掩,他也并不觉得害怕。不仅不怕,居然对它的话还挺期待的。
当一大团看不出形状,却足够新鲜的血食顺着墙头被投掷进来,期待骤然变成难以抑制的渴望。
他急不可耐地伏上去,如野兽般撕咬啃噬,连皮带骨的往肚里吞。
血肉滑过喉咙,感觉……
“扑通!”
突如其来的跌落猛地唤回神智。
男人坐在坑底,蓦然惊觉,刚刚那段经历并不是他的。
可身处其中,每一分记忆又是如此真实,所有感受等同亲历。即使是现在,浓烈的血腥味依旧在舌尖徘徊,逡巡着不肯散去。
心念一起,他顿时觉得口干舌燥,急迫地渴求血肉。
说得再直白一点,他想亲手撕开猎物,在淋漓的鲜血中,一逞口腹之欲!
被这种阴暗、扭曲的想法吓了一跳。男人竭力摒除杂念,在偷偷吞咽了一下口水之后,足尖一点,纵身飞出两人多高的天坑。接着,连方向都不辨别一下,便仗着不治而愈,越来越灵便的腿脚,埋头穿梭于山林之间。
走着走着,幻境再次浮现。
他抗拒了十几次,一个没扛住,又被拖了进去。
还是那方院落,还是那方天地。高墙之外,却变成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年轻女子。
她单手托着下巴,眼角带出一抹风情,慵懒如猫道:“公子,我这儿有本解闷的闲书,你要不要看看?”
他往前走了几步,理所当然地伸出手。
女子莞尔一笑,落落大方道:“公子,我教你认了那么多字,现在还帮你带了书。你说,我待你好不好?”
沉默了一会儿,他歪着头,问道:“你要什么?”
“呀!公子果然聪慧。”半真半假的称赞一声,她娇憨道,“公子叫我一声‘好姐姐’,再亲我一下,如何?”
没怎么犹豫,他助跑几步,蹬着墙面翻上去,双手钳住瓦片,整个身子吊在半空。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单臂一挥,正要去勾瓦楞,忽然一激灵,重重地倒了下去。
“公子?”
女子惊呼一声,一下端正了身子。
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落下来,自然是不太雅观的摔了个四脚朝天,后背火辣辣的,右手更是有一种烧灼般的强烈痛感。
他将小手举到眼前,默默看了一会儿。
手背只是越过院墙那么一点点,竟然就被刮掉了两层油皮,鲜红的肌理正往外渗着血水。
“公子,你没事吧?”
他不应,女子便更加自责,泫然欲泣道:“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开这种玩笑的。公子,我走了!”
女子转身离去,她口中的闲书却被扔了进来,“啪”地一下落在他身边。
半晌,他偏过头,目光在册页间稍作驻留,慢腾腾地将书本捡了起来。
暗色的封皮上,“尸典”二字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