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的马车出了市坊北门,过崇仁坊,转向西,过景凤门后入皇城,在安上门街南转,再行数里之地,终于来到了郁郁葱葱的太常寺所在之地。
即便是冬寒之日,这里依旧是一片青绿,但见竹林翠柏,青松挺拔,一派活泼生机。楼阁檐屋之外,还能看到十里花田和曲折渠池,待到春夏之日时,十里花红,曲池荷白,那更是一番美景了。
太常寺是执掌帝国礼乐的最高机构,而其中太乐署的乐师和舞娘更是修行中人。太乐署可能是天下女子的向往之地了,因为这里可能是唯一一个平民女子也能有机会进入修行的地方。
马车只能停在外面,车中,李长安拿起了蘸满墨的毛笔,看着绿珠:“还是你来写吧,我这笔字真是拿不出手呢。”
官籍帛书上,太常寺的印章十分醒目,名字一行是空出来的,绿珠却有些手足无措:“我,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她只能记得自己姓萧,而且有一点胡人的血统,绿珠这名字却是教坊的花名。
李长安很认真的在想着:“嗯,前日我刚读了一句不错的诗……‘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听起来不错呢,不如就叫萧月娥吧。”
绿珠有些痴了:“这诗写得真好。”
“一个叫商隐的女子写得呢,听说是国教诗殿的小师妹,那肯定是很了不起的诗人了。”
萧月娥的名字写上,绿珠抬头再看七郎,大大的眼中又蓄满了泪水。
此时此刻,任何感激的话说出来似乎都是多余的。
李长安摸摸她的小脑袋:“说了你马上就要换个发髻了,九品女官就要梳香螺髻了,嗯,太乐署里有很多修云乐习剑舞的女修士,你能在花馆伺候好那个刁钻的牙娘,到了里面一定能出人头地的!”
马车里不时传来欢喜又感激的呜咽声。
李长安下了马车,就有一辆披霞带羽的华丽马车自太常寺中驶来。
这辆车停在李长安身前,车中锦绸珠帘轻轻开了一条缝,一个清脆动听,如黄莺出谷的美妙声音传来:“七郎,我出来一趟不容易呢,这次可别让我失望了。”
李长安把代表绿珠官籍的帛书递上,车中女子似是随意翻动了一下,便脆声说道:“还真让你弄到了这东西,罢了,让那孩子进来我看看吧。”
绿珠眼睛还红肿着,捧着七郎给她买的衣物首饰,有些不安地来到了霞车前。
李长安转身走到了一边。
绿珠低头发抖,一直到车中人说了什么,她才小心地登上了霞羽大车,过了许久许久,车中忽然传来清脆的欢笑声:“天资绝秀,上品之骨,我们乐署的《云韶舞》终于可以有个传人了!”
车中那说话的女子似乎很是兴奋,直接掀开锦帘,下车来了,从车辕一直拖到了地上的长裙是如此明亮,上面装饰着金铜杂花,状如雀钗。宽大的折云长袖也是随风而舞,只一头白发盘成香螺髻,现出苍老之容。
谁能想到那黄莺般的清脆声音……竟然是从这位已经快八十的老妇人口中发出的!
“姥姥好。”李长安尊敬的躬身行礼。
老妇人微笑点头,转身咳嗽一声,便有一名绝色舞娘从车后过来,手里还捧着一只朱盒。
老妇人把朱盒递给少年,便牵着他的手在花田边慢慢走着。
她叹息说道:“上元佳节后,陛下是一定要再开国教科考的,这次科考我们太乐署也不过得到了两个推荐名额,你要以生徒的身份去考试,老身是一定支持的,只是,你在黄门监的身份该如何处置呢?”
国教是绝不会收下一位出身黄门监的学生的!
李长安苦笑起来。
老妇人心疼的看着他:“东城之变时,是你把老身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这是救命之恩……今日你又帮我找到了一位绝佳传人,这是传道之德!如此恩德,老身实在是感激不尽,但可惜,黄门监那里也实在是很难办。”
李长安摸着朱盒:“连姥姥都没办法么?”
老妇人深深叹口气:“你那位阿姊实在是厉害的很,竟然能把你的名字直接写到了黄门监的三才册里。你知道北司太监这些年来一直在四处搜罗人才,本来人才就很少了,遇到你这样资质的,北司怎么可能放人……除非,除非你能得到当朝实权人物,最好是某位皇族贵戚的举荐,否则很难摆脱那身份的。”
李长安沉默许久,淡淡说了一句:“事在人为!”
老妇人点点头,却又说道:“其实要想修行,也不一定非得入国教,天下还有道门和佛宗,再说句不中听的,以君之才……黄门监,那也是一展雄才之地,日后富贵无限啊。”
李长安扶着她走向霞车:“姥姥您可别开玩笑,我是绝不会当太监的,至于道门佛宗,我也了解过,但看来,这天下修行之道,还是只有国教为第一呢。”
快要到的时候,李长安忽又想到一事,急忙从怀中取出了一张叠好的纸,打开来笑道:“姥姥,差点忘了,我弄到了左重楼的一副字。”
老妇人接过来一看,惊喜无比:“真是左重楼的字啊,嗯,还是左手所写,难得,实在是难得,左尚书惜字如金,老身上次专门求过,他就是不给。”说着看向李长安,很有些疑惑的样子。
李长安微笑摆手:“姥姥不要看我了,怎么弄到的,我不能说。”
“就你鬼机灵。”老妇人忍不住又观赏起来:“左重楼虽然二十四岁才入灵动境,但国教六艺中的书法之学,他却是很有天分,这幅字也选的好,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唯有此等气势之文,才能显出这笔字的妙处!”
李长安淡淡说道:“据说百年前国教大豪张旭正是观看了公孙大娘的剑舞,才悟到了书法之要,姥姥如今又可以从这书法中,寻得昔年剑舞之姿了。”
“你能悟到这一层,实在是天赋之才。”老妇人说着就遗憾地叹气跺脚:“七郎啊,你若是女孩就好了,老身便可以收你为徒了……”
李长安哭笑不得:“姥姥异想天开了。”
老妇人终于登上了车,忽又转头笑道:“车里这孩子好像一直在哭呢,是舍不得你,要不要再说会子话?”
李长安摇头:“相见争如不见。”
马车中,车帘缝里,绿珠翘着身子,似乎想出来说些什么,李长安已是轻轻挥手,转身就走。
待少年回到自己的马车里,手握朱盒,沉思半晌后,绿珠那俏丽的容颜,爱慕的眼神,悲伤的告别……都已是消散如烟,再无任何牵挂,因为他今日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交易罢了。
马车再次驶动,李长安轻轻打开朱盒,盒里便现出一枚雕着鱼跃龙门的朱红木牌,上面写着:“至圣先师,夫子之道。鱼跃龙门,生徒之子!”
大唐国教的科考,只有两种考生,一种是从各州府考试中脱颖而出的士子,第二种便是各司署学馆推荐的人才,称为生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