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夜行令!
这半枚符用的材料是宫中北司殿中独有的乌桐木,上面的孔雀明王绘像线条细密,笔法宛然,取自百年前大师吴道子的《地狱行相图》,而符中“百鬼夜行”四个字,却是先帝僖宗亲笔所写。
这枚乌木符背后代表的含义是让人一想就不寒而栗的。
裴青鳞紧紧握着腰间长剑,手中的极北魔花似乎也微微颤抖起来。
绿珠这时已捧来铜盆热水,李长安慢慢洗着手,方主簿眼神一闪,从腰间取出了一枚金饼,约有三两左右,直接递给了少年:“辛苦小郎君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你们先出去吧。”
李长安推开金饼:“小人不要这个……只求大人一件事。”
方主簿皱眉不悦:“什么事?”
李长安擦干手后直接行了一个大礼:“小人在市坊里就靠着贩酒为生,如今花馆的秘道估计是不能再用了,但求大人能赐一枚银鱼符,如此感激不尽。”
这个请求似乎有点过分了。
银鱼符乃是金吾卫武侯所佩之令符,持此符就是夜禁时都能畅通各坊之间,实在是有些贵重,方主簿便有些踌躇。
“给他!”裴青鳞那好听的声音传来。
李长安拿到了银鱼符,轻轻躬身致谢,带着绿珠快步而出。
绣门立刻关紧,几名司戈得到命令,冲上楼梯,握刀死死守住了左右两侧。
屋中的裴青鳞和方横山都在沉默中。
许久,裴青鳞忽然说了一句:“横山,你该知道杜秋娘身份的!”
方横山眼角颤动一下,躬身低声说道:“据说……据说她是宫中昭文馆早已看好的人。”
裴青鳞淡淡道:“昭文馆是什么地方你也清楚,所以你该明白我们是一定要查这个案子的。”
“属下明白!”
裴青鳞手指轻轻弹着长剑,忽然又道:“我看凶徒是早就逃走了。”
“大人的意思是?”
“凶徒用的是沙陀刀法,看似四十九刀,其实是瞬息之间一招挥出,杜秋娘几乎毫无还手之力。杜秋娘修为不弱的,被这么一招毙命,那凶徒修为可能已到第三境……呵,那可是镜照境了,这花馆里的人,包括那个牛凯之,都没这个实力!”
裴青鳞转身,手中魔花摇晃着:“还有这朵花,这可是出自极北之地的天魔之花,自黄巢大魔王被灭后,十年间,天魔早就销声匿迹了。”
窗外隐隐透入的薄光中,方横山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还有那百鬼夜行令!那是北司太监手下,掖庭局鬼探的随身令符。”
“你看这百鬼令是真的么?”
“绝对是真的,属下曾跟北司那些怪物接触过,北司掖庭局的百鬼夜行令乃是宫中秘制,不论是材料还是上面的图纹字迹,都无法模仿。”
除非是有人能找到当初制作这种令符的宫中人,而且还能逼得那人重新打制出来,否则绝无可能伪造。
“杀杜秋娘的人难道真的是掖庭局的鬼探?”方横山捏着自己的胡子,几根胡须都被拽了下来:“天魔之花重现,昭文馆看中的人被杀,而凶手可能是北司掖庭局的人,此案实在是不详,大人,我们该如何处置?”
裴青鳞在堂中锦褥上来回走了几步,已是下定了决心。
她收好了那朵魔花,下令道:“此案不能声张,必得暗中调查,让外面的兄弟把那些人都放了,然后对外就说……嗯,杜秋娘‘疑似’暴病而亡,把尸身带回司狱,我马上去见轻侯大人,跟他再商量一下。”
大理寺卿狄轻侯这个时候应该在西明寺跟那位禅子下棋吧。那位可是最不喜欢这个时候被人打扰的,不过想到传言中司命大人跟狄轻侯那独特的关系,方横山就不再说什么了。
“所有见过尸身的人,那个牙娘,还有……绿珠和李长安,都要交代清楚,若是敢对外透露一字,我绝不轻饶!”
方横山躬身接令,又想到一事:“那叫李长安的少年似乎是个人才,咱们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何不顺便禀告轻侯大人,就收了此子……”
裴青鳞盈盈双眸中也闪过一丝兴趣,却还是淡淡道:“还得慢慢考察一下,我倒是觉得那家伙有点怪,但又说不出来哪里怪。”
被困在前厅一夜的官员们终于可以走了,便有好几个咽不下这口气的……如牛大人之流,已经在琢磨着回去后如何上书一道,弹劾大理寺这种侮辱朝廷大臣的行为了。
秋娘的卧房正在被快速的清理出来,用好几个裹着白绢的牛麻袋装走了不少东西,但赵牙娘却是欢喜无限,因为那位方大人已经清楚交代过,这案子要以“暴病而亡”处理,不会牵扯到任何人!
还真是躲过了这一劫……于是牙娘看向李长安的眼神中就带上了几分尊敬和感激之色。
裴青鳞却还站在北里花馆的阁楼上,从木栏边望去,天边已现出了一抹鱼肚白,小雪初晴日,朝霞之光隐然而出。长安城的第一声报晓鼓忽然敲响,从太极宫正门承天门开始,沿着南北大街方向,叫醒整座帝都的鼓声一波波响起,东西两侧,数百寺庙也随即撞响了晨钟。
雄浑的鼓声与悠远的钟声交织在一起时,牙娘小心翼翼的出现,福身行礼:“大人,您要见我?”
裴青鳞正从木栏上揉出了一颗雪球,一边玩着雪一边随意问道:“那个永兴坊的李长安,你可熟悉?”
牙娘微微一笑,说道:“花馆里的姑娘都认得他,坊间也都知道这位郎君……是很有些本事的。”
裴青鳞直接问道:“家中还有何人,出身如何?”
“他家中还有一位阿姊,如今就在皇城里做浣衣妇的,七郎这孩子实在是有些命苦,听说他十岁那年为了给阿姊筹钱治病,就把自己卖给了黄门监……”
黄门监,那可是专门负责招收宫中阉人的地方。
裴青鳞十分之意外:“他……竟然要去做太监?”
赵牙娘深深叹息:“已被黄门监录进了名册。”
裴青鳞手中的雪球已经融化,冰凉的水流在了皓腕上,她急忙扔掉残雪,甩着手:“他年纪也不小了,为何至今还未净身?”
赵牙娘期期艾艾的,便有些含糊起来。
裴青鳞冷然:“有何不可说的?莫非还有什么隐情?”
赵牙娘便小声道:“七郎这些年拼命赚钱,都送给了黄门监的人,就是为了拖延着进宫的日子,只无奈黄门监名册已定,看来终免不了入宫……这就是命啊。”
靠贿赂黄门监拖延时间,那也是无奈之举吧。
裴青鳞看向了栏外青石大街上,因为昨夜金吾卫和武侯来回出动,街上积雪已被踩得冰滑无比,披着蓑衣的少年正小心抱起了瘦弱的小婢女,呼唤着远处拉满木炭的牛车。
这一幕无疑是温馨的,但若是理解了那少年背负的命运,又会觉得格外心酸。
裴青鳞眼中充满了温柔之色,又渐渐变得怜悯起来。
虽然生活可能是无比艰难,但这少年给她的感觉却是从容而又淡定,这可以说是一种气度,虽为卑贱之身,却有着王侯公子般的气度,也许这就是刚才觉得怪的地方。
“可惜。”青龙司命使喃喃说着,一直到那少年主仆坐着牛车离开了,她还在叹息着:“实在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