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大年初三,凌晨四点。
一辆黑色轿车从鹤城市委家属大院开出,沿河堤在薄雾中行驶十几公里后右拐下坡,斜插过“女子监狱”高墙外的砂石路,再左拐驶上319国道,一路稳稳向东而去。
两个小时后,黑色轿车出现在辰河县东风大轿上。此时,天光微醒,前方县道两旁低矮的房屋在雾气中夹道而现。
进入县城,黑色轿车有明显减速之势,驾驶轿车之人对县城地形十分熟悉。七拐八弯,最后轿车停靠在“胜利公园”西门外的台阶下。门开后,从车上下来一身穿将军呢大衣,身材颀长的男子。
男子面容肃穆,目光清冷,大衣里鼓鼓囊囊不知塞有何物。四下扫眼,男子抬脚跨上台阶,大步朝公园内走去——不过片刻功夫,当男子出来时身上的将军呢大衣已换成皮夹克,由始至终他没再朝公园内看过一眼。
待男子回到车里,调转车头,刚驶下坡,公园门前又来一人。
来人破衣烂衫,眼窝深陷,看去像个浑浑噩噩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全身上下唯一值点钱的可能就是脚上那双半旧的翻毛皮靴,其中右脚鞋面还破了个洞。
天将破晓前的公园,寂静无声。
三两只栖息在枝头的乌鸦,目光冷冰警惕地注视着林中的八角亭。
八角亭的横栏上,隆着一件将军呢大衣,大衣下似有东西在蠕动。慢慢地,一点粉红冒出尖来,有微弱的哭声自大衣下传出。
哭声渐大,寒风将哭声撕碎,四下抛洒开去。
……
公园里升起袅袅青烟,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凌晨,一个流浪汉,一个弃婴,守着一堆火,相互依靠着,彼此需要着……
火光惊飞林中乌鸦,却引来晨起巡逻的两名治安队员。
担心有人纵火引发火灾,两名治安队员跑来一瞧,结果一件事变成另一件事,流浪汉被当两名年轻的巡逻队员当做人贩子扭送至县公安局,交给了值班民警老马。
老马对流浪汉进行了半个多钟的循循善诱,期间流浪汉就开口说了两句话:一,他姓许,叫许茂生;二,怀中孩子是他女儿,叫乌丫。
除此之外,他再没开过口。
“别以为装聋作哑我就拿你没办法!”老马耐心耗尽,抡臂将手掌当做惊堂木,照桌上重重一拍。
“大过年的搞什么鬼啊?”办公室外响起一个大嗓门,随后进来一肩宽体阔,笑起来跟尊弥勒佛似的人。
此人是前来换班的民警韩磊,绰号:韩大炮。
韩磊一不抽烟,二不喝酒,没事就爱下个象棋。不论和谁过招,上来三招之内必走“当头炮”,且落子气势逼人,摆出一副稳操胜券的架式,但实际上却是个臭棋篓子,故人送外号——韩大炮。
见韩磊来了,老马摘下大盖帽,用手顺了顺头发,下巴朝许茂生一点:“这家伙移交你了,有可能是人贩子,顽固得很,一问三不知,看你本事了。”
“人贩子?”韩磊侧过身,看向抱孩子的许茂生,“拐卖小孩丧天良啊,你说你干点什么不好,偏要……嗯?”韩磊话说一半忽顿住,他盯着许茂生右脚皮靴看了看,再从上到下打量许茂生几眼:“我认识你,你脚上这双靴子还是我送你的,记得不?”
许茂生惊起抬头。
“没错,就是你。”韩磊用手点着他:“去年腊月,你抱着你女儿在县医院门口,想起来没?”
许茂生面上一紧,嘴唇翕动几下,想说什么终没说,搂着乌丫站起,弯腰给韩磊鞠了一躬。
“你女儿病好了?”韩磊示意他坐。
去年腊月,韩磊用自行车载着儿子韩少飞去医院打预防针,车笼头上挂着一网兜,兜里就装着许茂生脚上穿的这双翻毛皮靴。他本打算带儿子打完针再去补鞋,把右脚鞋面老鼠咬的洞给补上,再给两只鞋钉个鞋掌。结果在医院门口看见许茂生抱着襁褓中的女儿跪在那求助,韩磊见他大冷天穿着露脚趾的单鞋,顺手就把翻毛皮靴给了他。
“怎么个情况,听着好像抓错人了。”老马抓起甩在办公桌椅背上的棉大衣,扫眼许茂生,颇有不满:“不是人贩子你怕什么?有一说一不就完了,三棍子打不出一闷屁,瞎耽搁功夫在这。”
老马跟韩磊打声招呼,开门走了。
许茂生往门口挪了一小步,他想走,但刚才韩磊又示意他坐,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能走还是不能走。
“哟,这大衣谁送的?”韩磊在交接班表格上签完名,转过身视线落在将军呢大衣上。他近前两步,撩起大衣,“面料不错,做工也挺讲究,这大衣得百八十块钱吧。”
他嘴里啧啧有声。许茂生木讷地点点头,不知如何回他话。这时,乌丫在许茂生怀里拱动两下,哭了起来。
“孩子是不是饿了?嗨,算你女儿有口福,我也有个吃奶的女儿。正好我爱人奶水又多,来,把孩子给我吧。”
韩磊一家四口就住在公安局宿舍楼里,他与妻子秦娟都是鹤城人,两人原本同在市公安局工作。韩磊在后勤处,秦娟在档案室,他们的儿子韩少飞还在秦娟肚子里那会,国家就已在大力提倡计划生育,号召大家只生一个好。
然何谓好?有女有子方为好也!
没有女儿,韩磊总觉人生不够圆满,在计划生育开展得如火如荼之际,他硬是顶风作案伙同妻子怀上二胎。当上门做工作的人如走马灯般来了一拨又一拨后,秦娟顶不住压力一度想引产做掉孩子,韩磊死活不同意。
结果,女儿还没出生,夫妻俩就被双双发配至县公安局。若非去年计划生育还没被正式立为基本国策,只怕夫妻俩连工作都会保不住。
韩磊抱过乌丫,让许茂生跟着一块去。许茂生踌躇不动,从公园到公安局,他整个人还处于混沌状态。韩磊扯了他一把,他跟在韩磊身后往宿舍走去,心里更恍惚了。
走到楼下,许茂生忽想起自己本来是要去公园投湖自尽的,然后听到孩子的哭声,再然后……他生了堆火,孩子冻病了可是大事,万一再发烧引起脑膜炎会没命的!至于他自己,早死一会晚死一会,不打紧。
可是,现在算怎么回事?许茂生想来想去想明白了,这事坏就坏在那两个治安巡逻员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