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释之出生于南阳,生卒年已经无从得知,做官前的事迹也无从得知。
然而,有一点毫无疑义,张释之学问不小,才能不凡。张释之的运气也不错,生在了一个殷实的家庭,张释之的哥哥了解弟弟的潜质,特别花了十万贯钱以貲选的方式给张释之买了个骑郎官做,期望他来日能有所作为。
骑郎不算一个有油水的差事,而且还是个苦差事。
张释之怀揣着梦想开始出入宫中,他原本以为只要勤劳肯干,定会出人头地。然而残酷的事实浇灭了他的幻想,出人头地跟勤劳肯干没有必然联系。
张释之天天与马作伴,每天的工作是喂马,跑马,伺候马,除此之外,便是不停地出席各种仪式,张释之的日子平淡枯燥,权贵见了不少,鞍前马后可谓兢兢业业,可任谁也不会把低级小吏放在心上。
在所有的骑郎中,张释之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他从来不轻易吐露自己的心声,在同事的眼里,张释之是个很沉默的人,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更没人知道他想得到什么。在诺大的长安城里,每个人都削尖了脑袋要往上爬,期盼将来能过上富贵的生活。所以每个人都是竭尽所能巴结上司,权贵。张释之对于功名同样有着强烈的渴望,但他却似乎并不热衷于与上司交往。每次参加仪式,张释之都特别地兴奋,前一天他会将自己的坐骑刷了又刷,仔细检查,就怕出现纰漏。这让其他人看不懂了,如果说是战马,皇帝天马,好好伺弄,兴许哪天能得些奖赏,可偏偏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仪式用马,何必如此?
张释之是一个奇怪的人。
仪式一结束,张释之一言不发,闷头找了个角落,自顾自地忙活。
张释之绝对是一个奇怪的人。
奇怪是奇怪,谁管他呢?京城大得很,奇怪的人到处都是。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张释之身旁的人一个个调得调,升得升。只有张释之,一年是骑郎,三年是骑郎,十年还是骑郎。
从而立之年步入中年,张释之,这一生,如果不出奇迹,骑郎会是他一生唯一的职业。到老的时候,张释之或许能混点退休金,告老还乡。
如果张释之这样走完了他的一生,他只能沦为芸芸众生之中的一员。
面对着铜镜前两鬓微白的自己,张释之突然有些厌恶了。
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我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兄长花费巨贾把我送到天子脚下,难道这就是对他的回报么?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应该是到了改变的时候了,即便对于胸中才学足够自信,但若苦无机会,也是在浪费时机!这是真正的我吗?这是当年那一腔热血的张释之吗?
张释之喃喃自语,眼中一股热流顿时夺眶而出。
当苦闷的泪水最终无法抑制的时候,张释之的心中也做好了决定。
走吧!好男儿志在四方!
张释之抹干了泪水,收拾好行囊,来到了袁盎府前,袁盎是张释之在京城唯一的朋友,而且现在是他的上级。袁盎的名号近来在京城如雷贯耳。但在当郎中之前,跟张释之是同一级别的人物。这哥们做了中郎之后似乎忘了张释之这个老朋友。
袁盎的官职是中郎将,因为言深多智,深受汉文帝的器重,仕途可谓一片光明。
张释之拿着行囊到袁盎府辞行来的。毕竟是一块喝过酒,一块吹过牛,一块畅谈过美好明天的朋友,现在要走了,总不能不辞而别。
张释之能够结识袁盎,并且深交,不仅是两人有着同样的刚正,而且有着同样的理想,十年来,张释之一直把袁盎引为知音。
也正是因为如此交心,袁盎了解了张释之的才学。
但是在文帝稳坐龙椅之前,袁盎也是无足轻重的人物,要不是有个在朝堂上吃得开的大哥,恐怕也得不到中郎这个职位。
袁盎看着张释之身背包裹,心中已是猜了七八分,但袁盎并不惊讶,像张释之这样的人物,又岂能久甘人下?
“张兄,要走了?”
“是的!”
“张兄这么一走,岂不可惜?”袁盎想试探试探张释之是否还有当年的豪气。
“不走才可惜,流水不腐,如若不走,张释之这一生,必是死水一潭!”
“那张兄对今后可有盘算?”
“商道!”
“从商?此言差矣!贱商何堪大才,张兄为骑郎,是大才小用。入商道,则是大才无用!”
“此话怎讲?”张释之有些愕然。
“从来商贾奸猾,无利不往,无巧不钻,张兄如此刚正无曲,试问怎能与商人为伍?”袁盎的话让张释之满头大汗。
“义商何如?”
“大谬,义利不同,义存无利,利存无义,义之于利,如同水之于火,商人不事生产,不尚劳作,钻营诈术,何来义耶?义商之说,本是商人开脱之词,怎可出于君之口?兄乃正人君子,骤入商道,是自陷绝境,自甘堕落!”袁盎字字珠玑,每一个字都深深的撞击着张释之的心灵。
他不得不承认,更不得不佩服袁盎的见解之深,其实以张释之的悟性,怎会不了解自己并不适合商道,商道商道,商量之道,这十年来,他张释之跟谁商量过事情,在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判断是非善恶对错真假的标准,那就是公平与正义。但是不入商道,如今两袖清风,身无片瓦,怎能报答兄长的苦心?怎能弥补所有的花费?
心烦意乱的张释之不得已选择了未来的去向,然而袁盎的一席话又把他震了回来。
张释之袁盎思索良久,面红耳赤向袁盎深深一躬道“袁兄一席话,如醍醐灌顶也?然则,袁兄有何指教?”
袁盎笑笑,捋了捋下巴的山羊胡,说道:“张兄莫急,现在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皇上已下令各郡荐举孝廉,博士,张兄回去准备一番,我向皇上举荐你。到时候,就全看你自己的了!”
张释之强忍泪光,心中感激竟不知说什么好,便只好向袁盎深深一拜。
袁盎赶忙边扶边笑道:“好了好了,张兄,你要折杀我也!走,去喝几盅如何?”
“妙哉!”张释之抚掌大笑。
不久之后,刘恒单独召见了张释之。
刘恒连日来召见的所谓才士众多,所以并未过于重视,他看着手中的奏章公文,张释之来到跟前,他甚至都没有抬眼看他。张释之站在刘恒面前,也不主动开口,而是耐心地等待皇帝的质询。
刘恒有点奇怪,往日的才学之士都是急急忙忙连珠炮语,从三皇五帝到高祖吕后,从五湖四海到三山五岳,无不是天侃海吹,生怕漏下了生平所学,但今天这个张释之却非常特别,行礼之后竟一言不发,这让刘恒产生了好奇。
于是,刘恒放下手中的奏章,看了看眼前的张释之。
青衫布衣,干净而整洁,身姿端正,一眼望去,让人感觉肃然正气。
看多了人的刘恒一眼就判定此人若有才,必是正才无疑,对于这一点,刘恒有足够的自信。当皇帝,若连邪正的无法判断,那怎能治理好国家?
有才能的人不少,但如果缺乏正气,容易成为奸臣佞臣;有正气的人不少,但如果缺乏才能,容易成为庸臣腐臣。若臣子能有才能而又不乏正气,这样的大臣才是国家之福,社稷之幸。
刘恒平和地问道:“袁郎中说先生才学俱佳,朕召你来,希望你能无所顾忌,亮才建言!”
“袁郎中缪赞了,陛下能唯才是用,我大汉之福也!久闻陛下虚怀若谷,从谏如流,此乃万民之幸哉!”
刘恒皱了皱眉头,说道:“先生初次见我,怎知我虚怀若谷,从善如流?”
“陛下治民以宽仁,行政以向善,教化以为民,除妖言之罪,减刑狱,当今庙堂,敢言之风盛行,臣下敢言,即说明天子兼听,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由朝堂之气可见天子之性,由万民之气可见天子之行...”
张释之还想说下去,只见刘恒一挥手,说道:“先生不要高谈阔论,说些实际有用的东西!”
张释之心中暗喜:“当今天子果然不喜夸夸其谈,天不负我也”。
张释之对着刘恒深深一躬,便一改刚才夸夸其谈,溜须拍马的说辞,从高祖得天下到治天下,从老百姓的日常生机到国家各种政策,从边国争执到黄老无为,张释之把平身之所学,如江河奔流般倒了个痛快。
刘恒竟然听得入神,时不时地插上几句,张释之有问必答,刘恒连连颔首。
一个时辰过后,张释之讲得口干舌燥。
刘恒站起身来,扶住张释之到旁边几案上坐下,然后令侍从看茶。
张释之也不推托,一古脑儿清茶下去,连声说道:“好茶,好茶,清香入肺,胸中清爽极了!”
刘恒哈哈大笑:“此乃百越进贡的上品铁观音,清怡润肺!刚才听先生所言,先生乃饱学之士,不知可否为我大汉谋国?”刘恒对于有真才实学的人才一向非常器重,所以语气都是商量式的。
张释之赶忙起身拜倒在刘恒面前:“臣蒙陛下不弃,定当竭尽全力,为国谋利,为民谋福!”
“好好好,先生快快请起,先生先屈居谒者仆射,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谒者仆射,秩比千石,相当于现在的副部长。这个官职虽然是副职,但属于皇帝的近臣,非常有前途。张释之当然明白,现在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获得这样的官位已经算是上天开眼了,自然心甘情愿接受。
张释之经过十年的蛰伏,终于走进了皇帝的视线,谒者仆射,在京城中不算高官,而且它也没什么实权,谒者掌管朝廷礼仪和上传下达的职能,谒者仆射则是仆射的掌管者,所以因为这项职能,张释之必须经常待在皇帝身边,一旦皇帝有什么命令,就由他来传达。
当然,上传下达不是张释之的擅长,治国理政更不是张释之的擅长,在张释之与刘恒的第一次头脑风暴中,张释之最频繁提到的都是法。法才是张释之手中拥有的利器,他要用这把利器来实现他心中的理想,公平与正义。
刘恒把张释之搁在谒者仆射这个职位上是很有深意的,他要尽快地熟悉张释之,更要尽快地熟悉怎么使用张释之,刘恒相信,张释之不仅能说,而且会做,能说的大臣多了,贾谊,袁盎个个都是一顶一的钢牙铁嘴,但做起事来却并不见得跟他们的利口相称。这个张释之则不然,话虽不多,但一说便是十分在理,初次召见他时,虽然他侃侃而谈,但与贾谊,袁盎相比,他虽然说得没有他们精彩,但却不乏浅显的道理,非常的实在。虽则如此,张释之要成为股肱之臣,尚需时日锻炼。
张释之自从担任谒者仆射以来,尽显他的干练之才,在干好本职工作的同时,张释之也不失时机地向刘恒建言。
有一次,张释之跟随刘恒去上林苑狩猎。刘恒突然向身边的上林尉问起上林苑的情况来, 上林尉却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刘恒心里老大不快,正要大发雷霆,只见上林苑的啬夫(掌管虎圈的小吏)上前,代替上林尉回答问话。刘恒这才转怒为喜,他当即任命虎圈啬夫为上林令,掌管整个上林苑。任命刚宣布,旁边的张释之便站了出来,说道:“不可!”
刘恒不解。张释之问道:“陛下认为周勃其人如何?”
“厚道人!”
“那陛下以为张相如如何?”
“也是厚道人!”
“周勃,张相如都是不善言辞的长者,难道不如这个伶牙俐齿的虎圈啬夫吗?秦国任用刀笔吏,所以秦亡于二世。陛下因为啬夫的口才便提升他,臣担心天下会随风附和,争相学口舌之能,而不脚踏实地!”
刘恒思索一番,点头称是,便撤销了刚才的命令。
张释之不久之后,便升为公车令,掌管殿门,司马门,负责夜间巡逻,职权只在九卿的卫尉之下。
张释之又向他的理想前进了一步。
公车令是个非常重要的职位,他负责的宫门,殿门,巡逻,直接关系着皇城的安危,严格说来,公车令也不是张释之最擅长的工作。但张释之在这个位置上却能做得比前任好,原因在于他是个不避权贵,认法不认人的人。
把守卫宫门的职责交给张释之,刘恒便能安安稳稳地睡觉了。宫门不能随便进,但有些人却依然可以横冲直撞,一般的臣子和百姓是没这个胆的,敢直入宫门的只有皇家人。
张释之是个坚持原则的人,丁是丁,卯是卯,任谁要从他那里溜进去,只有一个选项,遵守法度,条例,否则,一切免谈。
太子刘启和梁王刘武就曾经在张释之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兄弟俩驾车飞奔进司马门,不但不下车,而且都没有通报的意思。张释之看到了,马上跑过去,拽住马辔就说道:“按宫中律法,百官公卿入殿必须下马步行,否则一律不能进宫!”
刘启与刘武眼珠子瞪得老大,以前他兄弟俩进宫,哪次不是这样子,今天从哪里冒出来了个不知死活的人,敢拦他们的车驾。兄弟俩脾气都是急性子,刘启就曾经因为跟吴王刘濞的太子玩博彩输了,被吴太子嘲弄了几句,刘启便抡起棋盘照人家头上一拍,把吴太子的脑袋拍成了一团浆糊,刘启为自己的冲动行为付出了代价。
刘启在老爹严厉斥责下,后来才有所收敛,这么冲动的人,而且位居太子,平常京城里敢惹他的人几乎没有。没想到现在碰到这么一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火气就上来了。
他正要发飙,没想到弟弟刘武抢先发飙,刘武的脾气跟他的名字一样,是武大三粗,崇尚暴力。张释之一来拦驾,刘武便是粗口一开,边骂边拔剑,看样子是要杀人了。
张释之命令甲士围了上来,双方僵持在那里。
张释之与未来的皇上结下了梁子,张释之提笔便叫人向刘恒上疏弹劾刘启刘武的“大不敬”罪,奏疏送到刘恒那里,刘恒看过后心中老大不快,对两个儿子仰尊不法的行径大为光火,正发火要将其重罚时。这个时候,薄太后过来了。她一听说两个宝贝孙子闯了大祸,便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她比谁都了解自己的这个皇帝儿子,在国家**与亲情骨肉间,他定然会选择前者。
她的弟弟薄昭,刘恒的舅舅当年犯了杀害使者的罪名,使者是国家门面,按律杀害使者那是死罪,刘恒为了维护国家法纪,不但没有赦免他的舅舅,他甚至希望薄昭能亲自在朝堂上认罪伏法,免得背负一个杀舅的恶名,无奈薄昭死不认罪,刘恒百般无奈下,想了一招,让所有人都惊呆了,他秘密下令一些官员穿着丧服去薄昭家里活祭,那些官员从早哭到晚,把薄昭弄得日夜不得安宁,抑郁之下,只能选择了自杀。
薄太后老了,看不得亲者痛的事情,便急急忙忙地赶来。刘恒去了冠戴,向母亲哭诉道:“都是朕没教育好他们啊!”
薄太后慈祥地摸着刘恒的发丝,说道:“孙儿还小,尚在塑造之中,国不可失了储君!”
薄太后向身边的内侍一挥手,内侍心领神会,拿着文帝的诏书去殿门外赦免了太子和梁王。
两兄弟拿到诏书时,狠狠地瞪了张释之一眼,而张释之却双眉紧锁,泰然自若。
事情过后,刘恒看到了张释之刚正不阿的品性,便升他做了中大夫。汉文帝十年(公元前169年),升任廷尉。
张释之位列九卿,他终于可以昂首阔步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了。此时此刻,相信在张释之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公平正义要比太阳还要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