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早早地站在府前等候,王府前的屋檐上飞来几只喜鹊,似乎透露出一种喜讯。但是,刘恒心里却仍是惴惴不安。毕竟情况未明,吉凶难测,祸福难料。
这时,远远望见两匹快马飞奔而来。随着快马风尘滚滚而来,刘恒见来人并不是先前熟悉的朝使,更不是他派往京城的斥侯,心中顿时一阵起疑。
来使勒马而下,拱手问道:“请问,阁下可是代王?”
刘恒上前一步还礼道:“寡人刘恒,恭迎贵使。”
“代王何其客套也,本使奉丞相太尉之命请代王速速进京,此乃丞相太尉之书信,请代王过目!”来使取出一支锡封信筒交于刘恒。
刘恒接过信筒并未马上打开,而是拱手说道:“来使远来劳顿,请到厅房喝杯淡茶歇息一会。”
来使随代王府掌事入了厅堂,代王府的厅堂除了迎客用之外,也是代王平日处理国务的地方,掌事叫侍女上完茶后,便作揖说道:“贵使请稍作等候,代王稍后片刻便来!”
来使还礼道:“麻烦掌事了!”
代王府掌事便独自退了出去。
刘恒来到书房,屏退左右,打开锡封信筒,抽出其中的长条布帛,打开一看,上面写道:“诸吕已除,大局已定,弘非孝惠子,不宜据天子位,而大王仁孝闻于天下,臣等心实仰慕,共举大王进位,大王宜速进京,登大位,谋社稷,振朝纲,安民心。大汉煌煌,臣等叩首!”
刘恒看完一时惊讶,转而一阵激动,激动之余他怀疑自己看错了,便又仔细地逐字看了几遍,方才确信自己并没眼花。
当然,刘恒毕竟不是容易冲动之人,他思来想去,仅凭这篇书信,是不能完完全全断定的,朝廷局势微妙,或许这是吕产等人的阴谋也未可知,现在京城的密报并没有到来,倘若一步出错便死无葬身之地。
刘恒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此时方想起来使还在厅堂等候,他便打定主意去问明长安的情况。
刘恒将信件藏在只有自己才能打开的密锁之中,出了书房,到得大堂,并未对来使提及信中的事情,而是只问长安的情况,来使则一一据实回答。
刘恒听后心中虽说还不敢全信,但也表现出欢喜之色,当即下令给来使一些赏赐,将他们送走了。
刘恒送走来使,反复思量之下,觉得事关重大,还是决定召开代国的最高层会议。
当刘恒把发布了那个惊人的消息,不少官员一时愣在那里,他们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如果代王所说为真,那么他们这些人也将会随着代王的升级而升级,到时候,他们将是中央官员,而不是这边远地带的小国官员。人生一世,有什么比这样的升级更痛快呢?
郎中令张武看上去并不是很激动,在群臣一片激动恭贺声中,他首先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朝中重臣习兵事,多谋诈,他们是畏惧高帝,吕太后威耳。如今诸吕刚平,朝局大变,他们以迎大王为名,安抚京师。臣以为大王还是静观其变为上!”
张武这话一出口,立刻获得了不少人的赞同,确实如此,平白无故地来一封信就叫人去长安继天子大位,这会不会太草率了?如果真的已经议定代王为继任天子,那至少要有少帝的退位诏书同时送来。再则,如此大事,怎么不见丞相,太尉亲自前来宣明?
议来议去,臣僚们越觉蹊跷,目前疑点太多了。
在场众人听后从刚刚的头脑发热中稍微冷静了下来,刘恒听得连连颔首。张武的话不无道理,他也有一样的感觉,事情来得过于突然,朝中局势难以捉摸,朝中大臣老谋深算,千里之外的长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都还需要进一步的证实,如果没有确切的情报,就贸然动身,若是中了侫臣们的圈套,那岂不难堪?因而,刘恒决定若属臣并不异议,便明确表态赞同张武的建议。
刘恒刚一思虑完毕,就见其中有人霍然出列,走到厅堂中央,向刘恒施礼。
刘恒见是中尉宋昌,料定他有不同意见,这个宋昌,职任中尉武职,其人刚毅耿直,但也儒雅恭仁,特别是那飘然长须,更显长者风范,倒也恭谨守职,不卑不亢。
刘恒笑道:“想必中尉有话要讲?”
宋昌轻轻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我王明鉴,本官以为群臣所说皆非!”这话一出口,大堂内顿时安静了下来,虽说宋昌一开口便否定了所有人,但大家还是乐意听他高见,如果说的在理,那么张武就错了,张武错,代王即是未来天子,而代国属臣自然免不了加官进爵。
宋昌故意顿了顿,代国高层官员已是眼中大放光芒,等待着宋昌的高论。宋昌不紧不慢地说道:“秦末大乱,豪杰并起,然得天下者,乃刘氏,何则?天意耳!高皇帝驾崩,吕后专政,扶持诸吕,打压刘氏,然则太后一崩,诸吕作乱,太尉持节入北军,振臂一呼,士卒皆左袒,这是刘氏的民心所在,亦是天意耳。刘氏封国,犬牙交错,群臣若结党营私,定然有违天意民心,有违诸侯本意,当此之时,我王贤圣仁孝闻于天下,而且在高皇帝儿子中居长,自然是天子的不二人选。所以,臣以为大王不要怀疑,而应早作准备,入京承继大统。”
宋昌的长篇大论说完,便听得不少属臣按捺不住,马上附和起来。
刘恒虽说心中欢喜,但表情却木然,毕竟是宋昌一家之言,情况未明之前,还是不能急于表态,他摆摆手道:“到此结束吧!”说罢,飘然而去。
刘恒离开议事厅,加快步子,向太后寝居而来。
刘恒这些年养成了习惯,每有大事,便会向母亲禀报。在外人眼里,刘恒对于母亲还存在着依赖心理,但刘恒却并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这是对母亲的一种孝顺,一种敬重。打从懂事之日起,刘恒就明白,母亲这一生受尽了苦楚,她把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自己的身上,她含辛茹苦养育自己,想尽办法保护自己,为了自己的早日成才,她付出了毕生的心血与精力。当刘恒明白这一切的时候,他就暗暗发誓此生要好好孝敬自己的母亲,他曾经为母亲的冷遇愤愤不平,但是母亲的平和叫他明白了凡事心态平和,冷静对待,反倒有所收获。高皇帝的宠妃当中,除了母亲之外,都没有好结局。每每想到此,刘恒便十分敬服母亲,她为了儿子平安,宁愿默默承受漫长的冷落,依然不争不抢,从容应对。
如此豁达的人生态度,却偏偏在一个倍受冷落的妃子身上,就这点说来,刘恒对于自己的母亲也是敬佩万分。
刘恒一路思绪万千,而又难掩兴奋之情,他想早点把消息告诉母亲,也让她高兴一番。
刘恒到了太后寝居,见到母亲正斜倚在卧榻之上,微闭双目,侍女正轻轻地帮她揉着脚跟。侍女们见代王进来,正想行礼,刘恒摆摆手,示意不要惊扰着太后,他虽然心急,但在他看来天大的事也没有比母亲的健康更加重要,他放轻步子要退出太后寝居。
正在这时,只听太后的声音传来:“是恒儿来啦!”
薄太后声音和缓,充满着慈爱。
刘恒连忙上前作礼道:“儿本不想打扰母亲休息,还是待母亲歇息完毕,儿再来请示!”
薄太后起身,刘恒慌忙上去扶住,薄太后捶了捶大腿,摆了摆手,侍女们飘然而去,她笑道:“不打紧,人老了,容易困乏,加之深秋天气,时冷时凉,母亲更是困乏。”
“母亲说得哪里话,母亲尚年轻,怎会老呢?要不儿传来医官,给母亲瞧瞧!”刘恒焦急地说道。
刘恒其实并未恭维母亲,薄太后虽身为太后,也只是刚过四十,加之保养有方,并未显老,只是这些年看得生生死死太多,心变老了。
薄太后笑道:“娘知道恒儿孝顺,娘只是感觉困乏,并未生病,稍微歇息就好了!”
刘恒松了口气,点点头道:“改日,我让王府掌事给母亲购得上好人参,补补身子。”
薄太后依旧一脸慈祥的微笑:“恒儿步履匆匆,有甚事来?”
刘恒拍了拍额头,也笑道:“母亲,孩儿这里有件天大的喜事!”他掏出陈平周勃送来的那片布帛书信,递给薄太后。薄太后看完,竟然也是愣在那里。
只听她喃喃自语道:“莫非真是天意?”
刘恒有点迷惑,“母亲,何谓天意?”
“恒儿不知,二十多年前,有位相士许负,说为娘生儿当为天子,如今不知这帛书是真是假,若是真,则为天意,若为假”,薄太后沉吟一会继续道,“若为假,恒儿当小心周旋才是!”
“母亲,真有此事?莫非是时传天下第一女神相的许负?”
刘恒口中的许负,生于始皇帝二十六年(前221年),父亲为河内郡温城县令,据传她出生时手握印有八卦的玉块,秦始皇认为她是吉瑞,给了她家不少赏赐。许负百日便能说话,见到生人如果哭泣,那人便会遭厄运,如果大笑,那人便会有好运。因此,有人认为,许负有天生的看相本领。许负天资聪颖,儿时便懂周易八卦。长大后,找她看相的人络绎不绝。后来天下大乱,刘邦,吕后,周勃等人都曾经找她看过相,而且也是相当准。
“正是!只是时过境迁,娘已经忘记此事了。”薄太后依稀想起了过去,不禁泛些泪光,当初青春年盛之时,怀揣梦想入宫侍驾,却不想倍受冷落,生下刘恒之后,她只求能与儿子平平安安享受天伦之乐,那个曾经激励自己的梦想,也渐渐淡忘了。
薄太后缓过神来,轻叹了口气,随即说道:“恒儿,此事事关重大,为娘也不能抉择,既然这是天意,那我们去占卜如何?”
刘恒一听也是十分赞同。
占卜,在那时候是非常神圣的事情,只有遇到大事,或出兵打仗才会去占卜,像陈胜吴广起兵也是占卜,刘邦起兵也经过占卜,古人对于天意永远都是非常敬畏的,如果小事就行占卜之时,那是对天意神灵的极大亵渎。
薄太后与刘恒找到占卜的巫师,占了一卦,卦辞是“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卦辞经巫师一番解释,也证实了帛书所言非虚。
其实不用为如此巧合的卦象好奇,巧合之处可以解释为刘恒的运气,但更可以解释刘恒的高明。
毫无疑问,不管真假,刘恒的代国团队已经在为刘恒的登位制造舆论了。
但是,即便有了陈周二人的帛书,又有了宋昌的理性分析,更有了一个大吉大利的卦辞。刘恒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很聪明,先派了舅舅薄昭去长安。
薄昭风尘仆仆地赶到长安,便马不停蹄地在各级元老重臣间本走,确认事情的真伪,当听得大臣们都是众口一词的时候,薄昭又马不停蹄地回到代王府报告。
薄昭的结论很让代国上下振奋,他的结论是一切都是真的。
刘恒对中尉宋昌笑道:“果如公言!”
代王府马上忙活起来了,刘恒与宋昌,张武等待国高级官署风驰电掣地往长安进发。
刘恒一路上难掩兴奋,那阔别已久的长安还只在他孩提的记忆中,而今就要再次跨入京城,去接过高皇帝手中的权杖,这是怎样的豪情万丈?
刘恒一行人来到距长安城的高陵时,谨慎起见,刘恒派宋昌先行入城,一则向朝中重臣报告他的行程,二则打探京城内的情势。
令宋昌诧异的是,他并未入长安,就发现城前渭桥上已经列好了一队人马,靠近一看,竟是丞相,太尉等人。宋昌刹那间明白了,朝中百官早已知晓代王的行止,已经早早地列队出城迎候。他马上急驰回到高陵,向刘恒说明情况。
刘恒自然不敢怠慢,他登上轺车,直往长安而来。
陈平,周勃等人见代王仪仗简朴而又不失威严,心下欢喜,等到代王前来,群臣无不称臣下拜,刘恒见朝中重臣如此架势,不免有些暗暗紧张,不过好在来时宋昌已经给他讲习了天子接待群臣的礼节,他才能够从容不迫,将群臣一一扶起。
周勃脸含喜色,向前一步靠近刘恒说道:“代王,臣想借一步说话!”
没想到这话让宋昌听到,他正色道:“公事,自当公谈;私事,王者无私!”
周勃虽有点窘迫,但毕竟经验老道,马上哈哈大笑,恭手作礼道:“中尉所言及是!”于是,再委身下拜,将天子玉玺给刘恒承上。
刘恒一时有推辞之意,宋昌便代为收讫。
刘恒未正式登基,按礼法在代邸住下。长安客舍中,为了接纳定期来朝的诸侯王或诸侯王使节,专门划出甲第一块区域给诸侯们作为下榻的地方,平时作为驻京办,诸侯王来时作为府邸用。
群臣跟随代王进入代邸,陈平再把群臣议定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刘恒谨记谦虚礼让的优良作风,不断地推辞,群臣则不断地劝进。
谁都明白,这是例行公事的表演,虽然很假,但不得不表演。
刘恒在群臣的劝进下即了天子位。
这个时候,朝廷中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局面,宫内还有个名义上的天子,宫外也有个天子。
两个天子同时存在,也确实是奇观。
东牟侯刘兴居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便向刘恒禀报道:“诛除诸吕,我没有功劳,现在就让我去为陛下扫除宫中的障碍吧!”
刘兴居说得很委婉,但是眼神却透露出了杀机。刘兴居的请求马上得到了群臣的肯定。为了防止事端,刘恒同时派了老成持重的夏侯婴与他同去。
刘弘在宫中早已听到了自己行将被废的传闻,正在惴惴不安思虑对策的时候,殿外传来一阵喧哗,他便知大事不妙。
刘弘顿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只见刘兴居与夏侯婴铠甲裹身,满脸肃杀之气地走了进来,刘兴居高声道:“足下非刘氏,不当为天子!”说完,便要将刘弘拎了起来,只见殿中卫士马上拿出兵器,围了上来,刘兴居暴喝一声,卫士们后退几步,在夏侯婴的劝说下,卫士们才将信将疑地放下兵器。任由刘兴居将刘弘一直拎到殿外的轺车中。
夏侯婴随之登上轺车,大喝一声,轺车辚辚而去,夏侯婴把少帝刘弘带到少府官署看押了起来。
夏侯婴从少府出来,到代邸报告事情已经办妥。刘恒便登上轺车往未央宫前去。
未央宫卫士并不知代王已即位为天子,硬是不放刘恒入宫。刘恒的属下在争执之下,差点就直接拿起家伙跟宫门卫士火拼起来。见
此情形,刘恒赶忙劝住,派人去找来太尉周勃。
周勃火急火燎地赶来,宫门卫士才放刘恒等人入宫。
刘恒一入未央宫,就发布了即位以来的第一条命令,而这条命令显示了刘恒的高明之处。令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军北军。令张武为殿中行走。同时,又下了道天下大赦的诏书。
深夜,未央宫依然灯火通明,就在这万籁俱静的深秋之夜中,刘恒开始了自己的时代。
而年轻的刘恒,也在此时完成了他人生中的最重要蜕变。就像所有的皇帝一样,若干年后,他也拥有了自己的庙号,汉文帝。
文者,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赐民爵位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