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看着她,她走的那样轻,那样的柔,那样的悄无声息,在雨幕中缓缓前行,洁白的身影仿佛梦中出现的仙灵,飘渺虚无却又充满遐想。
她的背影很美,看到她的背影我便好像看到了我的母亲,她和我母亲一样都有一条又黑又长又漂亮的辫子,静静地垂悬在背后,直达臀部,如同一条神秘而又诡魅的玄蛇,让人很想伸手去触摸把玩一翻,但却又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畏惧和不安。
我的心里却生出一种熟悉的温暖和安稳。
从懂事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看到过那样一条又黑又长又亮的大辫子。
那根辫子无时无刻都垂悬在母亲的后背,直达臀部。
那根辫子从我的记忆开始,就一直散发着一股无穷而又诡异的迷人魅力,华丽如同柔美的梦魇,一直缠绕着我不曾散去。
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很想去轻轻的触摸那根辫子,触摸那上面母亲的味道和温暖。
可是一直都没有机会。
母亲爱自己的头发,胜过爱我。
也可以说,母亲根本就不曾爱过我。
她爱的只是那个喜欢她那根辫子的男人,她那根辫子也只是为那个男人而留的。
她一直都不过是把我当作发泄的对象,当作是自己不禁意时捡到的一个孤儿,可有可无罢了。
记得八岁那一年那一夜,我趁母亲睡着了,偷偷去抚摩她的辫子,母亲突然惊醒,二话没说,随手便给了我一个耳瓜子。
然后怒不可扼的朝我怒吼道,谁让你摸我的头发的,谁让你摸我的头发的,谁让你摸我的头发的,你凭什么摸我的头发,你跟你那个该死的男人一样,都是骗子,都是贱货,都该死,都该下十八层地狱,都该永世不得超生,我的头发不是给你摸的,不是给你摸的,不是给你摸的,不是给你摸的……
说着,说着,母亲便哭了,然后跪在床上,双手抱紧自己,全身都微微的颤抖着,不停的呢喃,不是给你摸的,不是给你摸的,不是给你摸的……
然后母亲拼命的疯狂的蹂躏着自己的头发,直到一根漂亮的大辫子被胡乱拆掉,蓬头垢面,凌乱如魔,疯癫至狂。
直到累了,发泄够了,母亲才会停止她的歇斯底里。
我当时没有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从癫狂到渐渐安静下来,看着她那空洞、麻木、没有丝毫神采的眼神,看着她变成一个完全没有生命气息的悲伤雕像。
然后我会拿过一把木梳子,轻轻的坐在母亲的身旁,开始帮她梳头,一下一下的,直到完全梳顺畅,然后小心翼翼的编织成一根漂亮的大辫子。
每梳一下,母亲都会默默掉下一滴眼泪,我不知道母亲掉过多少眼泪,因为太多,数不过来。
后来有一天我鼓起勇气问母亲,问她我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她当同样二话没说,伸手便给我了一巴掌,然后红着眼看着我,眼睛里汹涌着哀伤、怨恨、愧疚、绝望……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曾多想乱想,因为我知道我定然是母亲的亲生儿子。
如果我不是,她当时绝不会动手打我。
我是她的儿子,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不知何时,一滴眼泪轻悄的从我的眼角溜出来,沿着脸颊悄悄滑落在我的嘴角,进入我的嘴里,有一种浅淡的酸涩咸味。
我微微一笑,看着她走进那扇木门里,看着她轻轻的掩上了那扇木门。
她一直不曾回头,一切轻悄简单得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我知道我自己只是一个过客,短暂的停留之后,终归是要去走我自己的路。
我撑着那把白油纸伞,静立在雨幕之中,静看着那扇掩着的门,离我那么近,感觉却那么远,我永远都走不进去。
再次笑了笑,我转身离开。
我住的地方比较远,回去的路上我才感觉到饿了,很饿很饿,好像几百年没有吃过了,可是我送出了所有的银两,已身无分文,无奈只能不去想它,闷着头一心急急赶路。
我的脚程很快,比以前快了很多,不过仍然走了两个半时辰,才离开风城回到宁安,已是深夜时分,虽然很饿很累,但我还是能够坚持下去。
风城是沽香城下的风雷雨电四大郡城之首,是整个沽香最繁华热闹之地,我到风城卖艺,只不过是在外城,离内城尚远。
远远看去,氤氲迷雾之中,风城内城里亭台楼阁接连成片,璀璨灯火繁华无比,宛如人间仙堂,让人生出无限遐想。
听说风城内城住的全部都是非富即贵之人,要什么有什么,不是我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孤儿可以进去的,就算是进城费都不是我可以承受的,不过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去见识见识的。
宁安是风城之下的一个小县城,听母亲说,我在宁安生,宁安长,但我绝不愿意在宁安死。
虽然它叫宁安,在我的心目中,它太小,人太少,死气沉沉,虽然安宁,但绝不是长存之地。
人一旦适应而且习惯了安宁,那么和一只习惯了吃睡睡吃的猪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最终的结局只是被宰掉。
虽然我们最终都会被时光和现实无情而又残酷的宰掉吞噬,但是我至少要像一个人一样有尊严的死去。
我已经过得太多没有尊严的生活,如今我大难不死,定是上苍开眼,怜我孤苦,不说必有后福,但我一定要去完成那些该我完成的事情。
我要好好的活下去,而且还要挺直腰杆,堂堂正正、风风光光的活下去。
深夜的宁安,人迹稀少,街道冷清,只有冷风肆掠,呼呼作响,更觉荒芜和凄凉。
快要到周大爷的面摊的时候,远远的便闻到面香阵阵,肚子闹腾的更厉害,咕咕乱叫,愤怒抗议。
我一直急着赶路,路上也就喝了点冰冷刺骨的山泉,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冒金星。
可我身无分文,实在不好意思再次打扰周大爷,正好趁周大爷不注意时直接回家,正在忙的周大爷却突然唤道,小幕?
我微微一愣,知道想走已经来不及了,周大爷平时待我不薄,他唤我我不能不回答,便回头看着满脸笑容的周大爷,微微躬身,礼貌而恭敬道,周大爷,您好。
周大爷慈祥笑道,小幕,三天没见你了,这三天你都去哪里了呀,老头子我可是很担心你。
我一惊,三天?难不成我昏迷了三天?难怪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好像几辈子没吃过饭似的。
很快我就清醒过来,急忙笑道,周大爷,这三天我去了风城看看,所以没有回来。
周大爷点点头,朗声道,我们沽香城庞大无比,一个人想要走遍沽香城,没有两三个月是办不到的,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有机会去大城市里见识见识也很好。
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还没吃吧?周大爷一边帮客人下面条,一边笑着看着我。
我脸一红,急忙道,我已经吃了。
真的吃了?周大爷凝望着我,温和而慈祥的笑着,早已看穿了我的谎言。
泛黄的油灯下,他老人家那张已刻满无数岁月沧桑的笑脸,看起来温暖而又亲切,我的内心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楚。
他老人家一手端着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汤面,一碗放在了一位食客的桌上,另一碗则放在另一张空桌上,然后坐下来看着我,和蔼笑道,来,小幕,陪大爷唠唠。
我知道我无法拒绝拒绝周大爷的一片好心,便不再多说,直接过去坐在周大爷的对面,周大爷微微一笑,将那碗汤面轻轻推到我的面前。
面上一层黄灿灿的鸡汤,数片厚实的瘦肉,外加一个金黄色的荷包蛋,撒着零星的葱花,还没吃便有一股诱人的香味扑面而来,空荡荡瘪塌塌的肠胃立马便闹翻了天。
我下意识的吞咽了一口口水,不好意思的看着周大爷,羞愧道,周大爷……
周大爷拿起一双筷子递给我,柔声笑道,小幕,没事,吃吧,以后等大爷动不了啦,你记得给大爷送碗饭吃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