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我走了无数次的的街巷,我依旧记得月亮正好的晚上,我总是和他手挽手走在这长长的巷子里,有时他会唱那首歌谣,他唯一会唱的一首歌谣,他好听的嗓音,在夜深人静的空巷里回荡,犹如一场织就的梦,飘飘渺渺。
我已经记不清离开他多久了。
一年,两年,或许更久?谁知道呢,自从我决定离开的时候,就没打算记住什么,岁月流逝,也无非是梦一场,只不过睁眼闭眼的事情,昨日之事不可留,今日之事亦不可留,何必劳神呢。
有时候,我觉得对时间有概念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倒不如顺其自然。
我宁愿全忘了。
我开始记不得他的模样了,他的那张脸在我的脑海里已是一张揉碎的纸张,被我丢弃在岁月的某个角落里了,也许那时恰有一阵风,把它们吹走了,带去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我闭上眼睛,努力回想他的样子,却只是记得他那双有神而明亮的眸子。
有什么东西打在我的脸上,凉凉的,抬头看着天空,乌云卷积在一起,阴沉沉的,就要下雨了。
如果他来了,我认不得他,怎么办?如果他也忘记了我,又该怎么办?
只是,记忆这种东西真是玄妙,他的脸我是记不得了,可是我和他的过去种种却是那么深刻清晰,有时候甚至在梦中我都会回想起那些只属于我和他的流年。
这里好像一年四季都在下雨,阴雨绵绵,有时甚至半个月都瞧不见太阳,他总是喜欢撑着那把竹骨伞,将我拉到伞下,紧紧搂住,生怕伞外的风雨侵袭我。而我总是回抱住他,抬眼望着竹伞上的翠竹图案,看腻了,就去看他的脸,看着看着就痴了,最后他的脚总是被我踩到,他宠溺又无奈地笑着,拧拧我的鼻子,说我是个花痴。
我们每天都会走过这条小巷,去前街,去茶楼,去酒楼,去湖边……到了晚上,我们又穿过小巷,一直往回走,走到尽头的那个小庭院,停下来,互道晚安,然后等天亮。
那是我一生之中,最安静的岁月,世间只剩下我和他两个,直至地老天荒。
可是,我心里也清楚,我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我,这样的岁月只是一个意外,我和他总要分开,只是我没有想到一切来得那么快。
那天难得有一缕阳光钻出云层,我站在他的门外,悄声对他说:“我走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记得忘记我。”
头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我知道他根本不可能醒来太早,又不忍心叫醒他,就站在门外,假装他就站在门的对面,等着我道别。
“你……保重!”
我觉得可能是房檐上积下的雨水吧,从上面滴落,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我在门外站了许久,直到一只百灵鸟落在院子里的竹枝上清着歌喉,方才转身离开。
阳光灿烂,一地金黄,我站在院中,抬头看一眼天空,却觉得刺眼,下意识地用手遮挡。
果然我还是习惯下雨天。
雨开始狂欢前的前奏,一滴一滴地打在青瓦上,如一个个跳动的音符。随着黄昏渐近,击打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没过多久便是倾盆大雨。我撑开早就备好的油纸伞,站在原地,看着远方,等着那个人来。
我不太清楚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听见脚步声时,天已经黑透了,周边的店铺在外面挂上了灯笼,偶尔有冷风吹过,撩动我的前衫,吹乱我的黑发,吹皱积水中的人影。
我擎着伞,持着长剑,看着他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知道那是他,他的那双眼睛我无法忘记,在暗夜里,我依旧感觉到了那双眸子特有的清亮。
他走得不疾不徐,并没有打伞,雨水已经打湿他全身,他散落在鬓边的发滴着水,滴滴溅落在脚下的青砖路上,在华灯初上人却罕至的落雨夜,那声音格外清晰。
我站在那里,看到他玄色的靴子,暗黑的长袍,泛着微紫的长发,还有那张精致却不乏英气的脸颊,以及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他终于走近我,在距离我五步开外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静静看着我。
时光仿佛静止了,只定格在这一刻,就好像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只需要彼此相望,便能读懂对方的心思。
只是这次我没有读懂他的心思,或许,我早已失去了这个资格,这种能力。
我与他之间,早已不是当初的过缘和落殇,逝去的岁月掩埋了我封锁起来的美好年华,与此同时也在我们之间划开了一道界线,那之间隔着宇宙洪荒般的遥远。
街道旁的店铺外挂着的几盏灯笼,在风雨中飘摇,摇曳下一地破碎的光线。
他拔出那剑插在地上,背着双手,凝视着我,好像想要将我看穿,将我牢牢刻在他的眼睛里面。
那把赤月剑紧紧嵌进地面,雨水擦过剑身,发出泠泠的响声。
许久,他清冷平静的声音才荡进我的耳廓。
“你终于回来了。”
我弯弯唇角,轻轻嗯了一声。
对,我回来了。可是,我为你而来,却不是因为思念而来,也不是因为……爱你。
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话很少。因为我们彼此心照不宣,言语是多余的。
此时,我们依然习惯在彼此面前保持沉默。
许久,他才动了动,视线离开我身上,抬头看向天空,我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有泻下的如注雨水,然后就是一团漆黑。
“今晚没有月亮……我很久没有和……没有仔细看看月亮了……”
我没有作声。安静的街上,只有他的说话声。
“天冷了,照顾好自己,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要蹬被子。”他说得关切,仿佛我还是他认识的过缘,从来没有变过。
他没有看我,依旧是仰着头,像是看天空,又像是什么都没看。我收回目光,借着昏黄的灯光,依旧看到他脸上浮起的温柔。
是啊,这初秋的天气好冷啊,冷得心里都跟着打颤。
“想必,今天是你最后的限期吧。”他仰着头,笑了笑,雨水从他的脖子上滑过,钻进他的衣衫,好看的锁骨有着一层朦胧的性感。
“他们要你杀了我,可是,如果你没有杀掉我,会怎样?”他的眸光没有了刚才的光芒,伴随着那有些哀伤的语调,里面有着难言的惆怅。
“没有这种假设的,如果杀不了你,你也会杀了我的。对于一个死人而言,结果不重要。”
我没有选择,从来都没有。
他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像是长途跋涉后抵达了目的地,终于可以停下来歇息。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
是的,我知道。
那时候我来到他的身边,是为了爱上他,然后让他爱上我。只是,事情似乎有些失控,我没有爱上他,他却爱上我了。
他是被定名为“爱情陷阱”的杀伐棋局中的一粒棋子,而我是导火索,负责拉开杀伐的战局,为这场早就注定好结局的游戏添些乐子。
宗主在我离开后曾经派人跟踪他,发现他那日醒来后,就发疯一样地四处寻我,整个人癫狂至极,他甚至在完全不知我去向的情况下,四处远行,见人就比划我的模样,找了许久。
有人问他,你在找什么人?
他说,一个很重要的人。
是你喜欢的人吗?
不,是我爱的人。
我这样一个局外人,一个连过客都算不上的局外人,被他安上了新的身份:他爱的人。
我那时正躺在宗主的身下,辗转承欢。听到宗主说出的话,觉得好似一个不错的笑话。
“可是,我会杀你。”
你可知道,我会杀了你,真的会杀了你。
“是吗?那你就……杀了我吧。”
我未料到听到我要亲手杀死他时,他竟如此平静。
可是我的心在胸腔里跳得乱了拍子。
“我宁愿死在你手上!”他抬眼看了一下四周,屋顶上的黑影已经有所动作了。那是早就潜伏在暗处的杀手,倘若我失手,他们就会出动,然后不遗余力地要了他的命。
这是一个专门为我设置的任务,从我开始接近他的那天开始,结局就写好了。至于过程如何,没有人会在意。
我想,或许他是对的,死在那些人手上,还不如死在我的剑下,最起码,我会给他最后的尊严,一个剑客的尊严。
那样,也不枉我认识他一场,也不枉他……曾爱过我。
我将手中的剑抵在他的脖颈,一道寒光闪过,剑气凌厉,削断了近旁的一盏灯笼。他看着我,竟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腾着杀气的雨天,打湿了我的眼睛。
“落殇,今日是你的死期。”我的手颤了颤,立时便出现一道细小的口子。
鲜血慢慢沁出来,黑色的夜似乎添上一丝诡谲。
他安静下来,看我一眼,只是一眼,然后便静默地转过身去,留给我的只有那一抹背影。
我看着那抹背影不知为何生出不舍,好似有什么东西就要碎掉了,一种顿顿地疼痛,那么慢,那么缓,可是却真实地让我觉得悚然。
我陷在这种迷惘之中,恍惚中感觉有一股力道拉住了我的长剑向前猛地带动一下,我也跟着往前一步,脚下的力道完全失控,积水被我踩碎,一阵清响。可是我还是听见了长剑划破他喉咙的声音,像是一场纠缠我许久的噩梦,在今天变成了现实。
“过缘,我不恨你,我从来都没恨过你。”他倒下前,留给我在这世间最后的一句话。
手中长剑滴滴答答,他的血液与雨水混在一起,然后被急来的雨水冲走。暗夜里,蛰伏的鬼魅,也已在退去,如同来时那般无声息,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凉凉的夜里,听着死亡的响动。
许多年后,多久呢,我才明白,那也是我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