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欣慰的是,沈稠长高了。他在初中毕业的那年夏天,突然猛窜窜过了一米六七的我。和其他青春期的男生截然不同,他的头发依然很软,下巴依然光滑,皮肤好得帖平通透。他从来不穿牛仔裤,鸽子阿姨一直给他买各种休闲裤,清一色的柔软布料可以让他两条细腿在里面自由发挥。尴尬的变声期也没有糟蹋他,娇羞的杀手锏如影随形。
和顺利发育的沈稠相比,初二的我却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痛苦——尽管我有着一米六七的身高,女性特点也点点正点,浑身的早熟香味,可我的初潮,为什么还迟迟不来?
柴郡中学的高中部和我们初中部相邻,但我已经很难像小时候那样和沈稠厮混了。他中学以后有了自己的小圈子。我经常可以看到,有个过分俊秀的男生在他身边晃荡。沈稠顶多算“过分清秀”,可那位……过分俊秀,野性十足……明显又一只投错胎的主。尤其他的瞳仁,盅惑邪魅的深棕色,仿佛永远引诱着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认识那位,贾西贝,沈稠的同桌,也立志美院,两家伙志同道合。休息日,沈稠的画室就是他们的圣地。从画室的落地窗看出去正是鸽子阿姨拾掇的后院。那里有向日葵,大得像火星上的花朵,还有肥厚的鸡冠,花朵漫溢出来像剧院帷幔上深红的裙边。令人头晕的蜜蜂和打着领结的果蝇翻着筋斗,在空中嗡嗡鸣唱。野草多得像眯眼睛的星星,蹭得你脚踝痒痒的,直到你用肥皂洗净。还有大个的青苹果,硬得像膝盖。
他们画画的时候,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画室的角落里,看窗外的风景。出乎意料的,在这里从某个角度可以完整地看到日落的全景:波澜壮阔的黄金溶液铺满了整个天空。大片大片鲜红或金黄的云彩在西边的天空中闪耀,有些是紫色金边的堆积云,还有一些零散的玫瑰云,看上去像是一群群粉红色的鸽子掠过蓝天,几乎都能听到鸽哨的声音。如果我看到那些云开始像暗黑色的岬角伸进无人知晓的奇异海洋,如同一片片狭长的仙境,那时候我就知道贾西贝该回家了。他们开始收拾画具,我在心里窃笑,你们画得再好哪有我看到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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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稠从来不乏女生追求,因为他好看,宠辱不惊,不娘。那些大大小小的女孩子,稚嫩得对我构不成任何威胁。贾西贝,是我倪浓第一个强劲的对手。
客观地讲,我一点也不讨厌贾西贝。五年后我进美院,他还成了我的师兄。他依然穿着最潮流的衣服,瞳仁依然阴柔,言语依然坦率直接。我无聊了就先去烦他。和他相处,你永远不会感觉沉重。不过,这些都是命运弄人的后话了。
贾西贝喜欢叫沈稠“沈爱妃”,叫着叫着全校都叫开了。相传,他们班主任也这么亲切地叫他。为了这个头衔,沈稠还和贾西贝怄气了很久。
我更是不爽,暗自把贾西贝列为头号情敌。嗳,天真如我,怎么知道更加艰苦的战斗还没浮出水面。
校篮球队的纳新都在每年的十一月。沈稠个子不高,又不爱运动。如果不是贾西贝死缠烂打要他陪去,他绝对不会出现在那里。
招新测评很简单,就是最普通的过人上篮。那一届的纳新声势最为浩大,偌大一个篮球场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而一大票女生全是冲着新一任篮球队队长。
我对队长什么的不感兴趣,因为沈稠在我才会去看。说实话,真替他担心。我一直像老母鸡一样保护着他,把他惯得跟鹌鹑一样娇嫩,也不知道他该怎么对付篮球队那帮生猛的壮士。
只要过两个人。虎背熊腰的两大汉子站在一起就固若金汤。整个场面紧张刺激,贾西贝更是掀起一阵沸腾——他灵巧敏捷得一塌糊涂,校队那两个笨家伙累得几乎趴下。
到沈稠了。他还是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在压力面前,他永远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除了私事。瞬间,“沈爱妃”的呼声高过了所有选手。我的沈稠,总能轻而易举地成为全场的焦点。他是那样漂亮,看似弱不禁风的人物,两个壮汉面面相觑,保护欲的本能让他们难以下手。
“你们两个下来。”
篮球场突然异常安静。有人从校队的评审团中出来,径直走到沈稠面前。他完全不同于那些体壮如牛的队员:苍白俊逸的脸,挺拔的身姿,颓废的神情,和沈稠如出一辙的漠然气质。他们面对面地站着,我居然感到有一阵微风拂过,吹起沈稠茸茸的头发,还有那个人清爽的白衬衫。
他直直地盯着沈稠的眼睛:“新人,给你降低难度,只要过我一个,怎样?”
似乎空气里充斥着四个字的无数次重复——池潭队长——池潭队长——池潭队长——
旁边女生爆发的嘶声尖叫,我听不见;周围人潮涌动的澎湃场面,我看不见。只觉得全世界就剩下我,沈稠和他三个人。池潭,一池深潭,深不可测。妖孽的男人!我暗暗攥紧了拳头,疼得我都能捏碎他的名字,喀嚓喀嚓,骨骼和血肉纷纷造反。
那一天,沈稠破绽百出,一败涂地。就算他再怎样努力地保持镇静,也难掩慌乱。
结果他还是入选了。于是我们本来就屈指可数的相处时间更加少得可怜。他扔在洗衣机里的汗涔涔的球衣代替了油彩斑斑的果绿色T恤。贾西贝也很少来我们家了,尽管他照常不误地粘着沈稠,准确地说,应该是沈稠和池潭。无论是社团活动还是课前课后,高三的池潭总会出现在沈稠身边。他们被动地成了柴郡中学有名的“三剑客”。
我和“三剑客”有过一次正面交锋,那真是一场不愉快的经历。
为了区别初、高中部,学校把制服分成蓝黑二色。所以当穿着蓝校服的我出现在高一(1)班门口时,很多雄性动物都奔出来稀罕地看我。我要找的人正好回教室,另外两个仍然左右护法。“三剑客”一起出现在走廊,果然扎眼。
倒是贾西贝毫无顾忌地大声招呼我:
“嘿,倪浓!”
被他一咋呼,周围的窃窃私语像火苗一样咝咝漫延:
“看,她就是倪浓!”
“二班的古鲁帅扬言要追的初中妹?”
“看上去好成熟!”
那是池潭第一次看到我。近距离看他,那张帅脸更加沉郁,一双清秀的丹凤眼添了不少亲和力。可他居高临下地斜睨着我,显得英气逼人。
“沈稠,她是谁?”
我很反感他的声音,和明朗的贾西贝不同,他的嗓音藏着秘密,仿佛有无法言表的痛苦折磨着自己的心。
沈稠“腹黑”的时候,装可爱的声音,是人都招架不住。而池潭的声音,沈稠招架不住。被池潭这么随随便便的一问他就心潮澎湃,回答得局促不安:
“她,她是我妹妹。”
我瞪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沈稠,他不敢看我,低着头脸红得可以染布。我知道,池潭也在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也许气氛实在险恶,贾西贝奇怪不已:“沈爱妃,你妹妹好像不太高兴……”
“沈爱妃”!!!我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冷笑着走开了:
“妹妹?你听见我有叫过他‘哥哥’吗?”
沈稠,那天我不是故意给你难堪的。由我领舞的文艺汇演就在当晚,我只想请你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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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沈稠很晚才回家。我已经在做最后一份科学卷子。他没有理睬鸽子阿姨的盘问,直接进了我的房间。听见他的脚步响,还有很厉害的喘息声,估计他是一口气跑回家的。我坐在书桌前,抬起头看他,但我的眼睛被低垂的灯盏照耀得眩晕了,我看不见他。
我只闻到沈稠特有的清清甜甜的芳草香,以前从来没有那么近地嗅过他身上的味道。因为,
他紧紧地抱着我。
顷刻间,那些久违的粉红色星星又开始在我脑海里闪闪发光,好像一张亮晶晶的蜘蛛网从天而降……我摇摇头,竭力把那网摆脱了,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应应景。
“倪浓,你很香。”
噗——被他先抢了台词!但是我明显地感到,他在发抖。他弯腰抱着我,嘴里不断地自言自语,轻飘飘的,我一句也听不懂:
“不一样……到底是什么……连气味都不一样……那到底是什么?”
沈稠,你究竟在害怕什么?为什么会那样反常?抱着我你会好受点吗?
是不是我倪浓给你的只有安心的感觉?是不是能让你仓皇失措的只有池潭?
我还有很多很多的疑惑……
直到死,我都没有向他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