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浓的右手,就毁在那一天。
她的右手,曾经画下多少和她一样特立独行的作品,包括那幅丙烯手绘——就是在她的毕业画展上看到的那幅。虽然现实中的海岛并没有她画得那么美好,但我很喜欢。
我们都喜欢比现实更美好的东西。比如梦境。我不知道倪浓有没有梦到我,可是在她昏迷不醒的三天三夜里,无数遍地重复着一个名字。
我的名字。
“宁浅绿,鬼新娘出事了……我知道这很突然,但无论如何你能来一趟柴郡吗?她已经在医院昏迷了三天三夜……”
没等池潭说完,我就魂不守舍地挂了电话,立刻订了最早一班的高速,连夜从绿鲸赶到了柴郡。
倪浓,我的姐姐,现在她需要我。
这里就是柴郡——二十四年前,姐姐被带到了这里。我刚到车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倾盆而下。我一边在心里默默的问候气象专家们那群孙子的祖宗,一边等待这场大雨停歇。
就像九年前我离开七岛的那个雨夜——柴郡此时如同一个倒扣的玻璃碗,在水龙头的猛烈冲刷下,某种不祥的预兆随时都可能揭开。
我害怕。
是池潭来车站接我的。走过来的时候,依然沉稳庄重,全然不顾时缓时急的雨水打击。他看上去疲惫不堪,雨水噼里啪啦将他从头到脚地灌了个透。本来生动的脸颊由于极度悲伤而失去了颜色和内容,比这鬼天气还要诡异。赶往医院的出租车上气氛沉闷得让我喘不过气来。
亲爱的,至少告诉我倪浓是不是还活着啊!
“宁浅绿,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有你的号码——因为鬼新娘的手机里并没有存‘宁浅绿’这个名字。”前座的池潭突然发话道。
应该是贾西贝。我暗想。
“千万别以为是贾西贝。”池潭冷不丁补充说——这家伙不是人,绝对有什么特异功能!背对着你都能看穿所有的心思。“我还没有无助到向他发求救信息的地步——尽管鬼新娘已经把我搞得精疲力尽了。”
我努力不让自己扭曲他的意思——宁浅绿,你可不能想歪啊,否则会被妖怪看穿的!你可不是什么配说“人家”的纯洁萝莉。
“宁浅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池潭毫无预兆地转过脸道,我分明感到一种冷峭的目光,还有从他嘴角溜出的冷笑,“你一定记得那张名片——你的名片,一直夹在鬼新娘贴身的钱包里。”
现下这光景,雷声隆隆,风声萧萧,倒让人生出几分作诗的兴致:黑云压城城欲摧,万全之计即闭嘴。我闭嘴。
“你对她来说很特别。请你救救她。”这时候的池潭脸色骤变,一下子成为死灰色,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突然闭了起来,快的就像一旦合上就永远不会睁开一样。我只觉得有一种难以触碰的秘密在炙烤着他。
“她……到底怎么了?”茫然恐惧中,我听到一个声音,奇怪而又陌生得根本不像自己发出来的声音。
“她的右手被毁了……”
骨头好像随着那简简单单的七个字而发出巨大的回响,时间凝固了,变成一个缓慢移动的梦。我呆愣愣地张大了嘴巴,半天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只听他继续说道:
“被毁的不止她的右手——”
我像是得到了最致命也是最迅速的心脏病,它紧缩成一团,然后铁锤一样从身体里重重捶打着胸膛。池潭不敢看我,转过身去将他宽大的衣领直直竖立,把他整张脸都深埋了起来。但我分明听到他的声音在颤抖,在肆无忌惮的雷雨声中显得如此孤寂无助……
“她没有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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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浑浑噩噩地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医院。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守在病房门外,看到我的时候吓了一跳。
“倪浓?”她直瞪瞪地盯着我的脸,那个名字就不由自主地飘了出来。刚说完,她就自嘲地笑了,笑容如雨后的阳光洒落在瓷的边缘。尽管她上了年纪,但绝不能否认她的美丽。“哦,你一定是宁浅绿了。沈稠和我提过你——的确和倪浓长得一模一样。”
她一定是沈稠的妈妈,倪浓时常说起的“鸽子阿姨”。
“快进来吧。”鸽子阿姨为我打开了病房的门,里面黑漆漆的,她摸索着开了灯。我原本以为自己的心脏足够强大,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什么样的打击都奈何不了我了。可是当鸽子阿姨把灯点亮的那一瞬间,真真切切地看到倪浓雪白的病床时,我所有的定力丧失殆尽。
“浅绿,你的包掉了。”鸽子阿姨弯腰替我捡起滑落的手拎包,而我的身子也慢慢地滑下去,瘫倒在地板上,轻得如同一块披肩落地。
“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离开绿鲸的时候还没事啊!”我奋力扒住门框,现在它是能够支撑起我整个身躯的东西了。因为怕得发抖,牙齿忒楞楞的打在下唇上,把嘴唇都咬破了,一股咸腥苦涩的味道开始在嘴巴里弥漫开来,像极了七岛的海水。
鸽子阿姨矮下身来,用她温暖的双臂抱住了我:“浅绿,你去和她多说说话吧,三天下来她醒醒睡睡好几次,意识却一直都不是很清楚。她现在只记得你的名字……”鸽子阿姨帮我从地上扶了起来,递给我一张粉红色的小纸片——
正是那张我给她的名片。池潭没有骗我,她一直好好保存着它——可我还以为她早就把这张纸片丢弃了——以前我们联系的方式除了贾西贝就是宝蓝的QQ。
湿透了的雪地靴带着我步履沉重地走向倪浓的病床,每走一步都会挤出水来,一如我悲伤的心情。那张粉红色的小纸片被我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那个遥远的圣诞夜恍如昨日。那时候的她,披着洋气的黑色大衣,踩着帅气的过膝长靴,短发红唇,浓妆艳抹——那才是我认识的倪浓,而不是眼前这个无声无息地躺在病床上的素颜女孩。
其实,不施粉黛的倪浓更加好看。她的清秀是那种罕见的,只有很少的女性在很年轻的时候才会暴露的清澈。而这些通透,都被倪浓热衷的浓丽装扮抹杀了。她平日里紫蝴蝶般的眼睫也陷入了沉睡,似乎空中都能听到漂游的细细的呼吸。我的目光终于从她的脸转移到了她的右手——她的右手缠满了绷带。这一幕,触目惊心。我睁大了眼睛,大滴大滴的水珠子就已经不听话地洒落在那些绷带上,开出一朵又一朵水花。有一瞬间,我真的希望自己就像童话中的莴苣姑娘,能用眼泪治好王子的瞎眼……可是倪浓,我不是莴苣姑娘,我的眼泪也没有任何法力。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救你?
“那一刀本来应该是沈稠挨的——沈稠那孩子哭得快疯了,倪浓的爸爸怕他身体吃不消,所以暂时没让他来医院探病。我们把他关在家里了。”鸽子阿姨慈爱向我笑道,温暖依旧却难掩她心中的悲痛。只见她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倪浓的短发,外面的大雨不断地抽打着病房的玻璃窗,好像时光正跪在暴风雨中祈祷一样。
“手上的伤还好治,大不了拿不了画笔也还能帮我看看花店。可是她怎么就得了那种病呢……”鸽子阿姨露出了更深的苦笑,我几乎看到了她嘴边浅浅的美丽梨涡——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沈稠能长得那么美了。她轻轻地替倪浓摆正了枕头,眼泪却径直流了出来。她哽咽地继续说道:“倪浓这个傻孩子,已经瞒着我们很长时间了——是血管爆裂症,很少见的遗传病。如果早点治疗的话,结果可能就不会这样了……”
血管爆裂症!
我的神经就跟海底光缆似的,被地震轰隆震断。鸽子阿姨趴在倪浓的窗边泣不成声,可我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血管爆裂症!!我的脑子空白一片,能够想起的只有那个场景——她瘫坐在厕所冰凉的地板上,紧紧地捂着自己的鼻子,血不断地从指缝间渗出……
我失神落魄地从病房走了出来。血管爆裂症!!!她还那么年轻,她才二十四岁,她还要去巴黎,去实现那个在她心里扎根了整整十六年的梦想。我从她身上刚刚寻找到的温暖,那么快就要失去了吗?我们都出生在四月十七日,却从来没有一起过过生日;我们生着一模一样的脸,可我们还没有有一张合影;我们都学习绘画,但我从未见过她戴着油彩斑斑的大围裙画画的样子!不行,她不能死!谁能帮帮我?让她不要死!
待意识恢复,我已经掏出手机按下了齐橙的号码。
“柠檬妈妈,你怎么一声不吭地走掉了?又去编辑那里交稿了吗?”是宝蓝接的电话。一个人在家,她一定是害怕了所以才叫齐橙回老屋陪她的。一听到宝蓝的声音,我不知道哪里来的矫情,放声痛哭起来。
“柠檬妈妈,柠檬妈妈,你先不要哭,你说话啊柠檬妈妈!”电话那头的宝蓝慌了神,不知所措地语无伦次着。见我只是一味地哭,还越哭越伤心,没辙地把电话转给了齐橙:
“你来你来,好好哄哄——哭得太惨了……”
我听到了齐橙熟悉的声音,他的声音听起来仍然舒服体贴,那绝不是对我的纵容宠溺,而是沉着自信、压倒命运的气魄,对人尊重的态度:
“浅绿,出什么事了?”
话音刚落,宝蓝娇蛮的咆哮就穿破了我的耳鼓——“先不要问她问题!把她哄好了再说!”
我当时真的哭昏了头,只记得自己颠来倒去地重复着一句话:
“帮帮我,不要让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