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一阵急雨,洒落在古道上。
时当北宋靖康元年,相州往东京汴梁的山道上,节至深秋,满山红落黄飞,一片萧瑟景象。这日午后时分,天色渐沉,不旋踵间一场秋雨便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
山道上有一间茅店,破落荒芜,一张灰红暗沉的“酒”字旗门前插立,在风雨中无力摇摆。店内地方不大,勉强只得六七张桌子。这时疏疏落落倒有几名客人分坐三桌。
居中一张是三名中年客商,一人蓝衣灰领,一人面白无须,另一人身形略为肥胖;旁边靠门一桌只坐了两人,一人老态,作学究穿着,一人青壮,一身庄稼把式。店内靠里墙一桌却只坐了一名客人,青色长袍略显残旧,神情清冷萧索,手里拿着酒杯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目光却透过桌边简陋的竹窗望向满山的风雨。
蓝衣客商给另外两人倒上了酒,道:“许兄张兄请,山野之地无甚招待,只好将就着些。”二人直道无妨,就着饮了,姓张的肥胖客商愁道:“眼见离京已是不远,不想好一场雨,非叫人困顿在此,实在晦气。”另一位姓许的白面客商喝了一杯酒,叹道:“风雨飘摇,河山残破,哪里的路又好走了,能有水酒陋食果腹,那也算不得什么了。”蓝衣客商道:“我与许兄乃是初识,不敢冒犯,听许兄所言,似有话外之音?还没请教许兄家乡何处,做何营生?”又给他满上了一杯酒。
许姓客商忙道:“不劳王兄垂问,许某只是做些衣物营生,南来北往混口饭吃罢了,祖籍原是河间,在汴京虚度多年,也有十三四年了罢。”说完又喝了一杯酒。张姓客商心下了然,道:“原来如此。金贼残暴无道,咱们朝廷又是……唉,许兄怕是不能北归了,这思乡之念还是看淡些好。”屋外风雨声越发大了,念怀愁绪,三人都一时无语。
旁边一桌老学究听见三人谈话,这时却道:“又有什么好说的了!金贼可恨不说,赵宋的官儿更是可耻,百姓眼见就是亡国奴了,只怕他们还在朝廷里荒淫享乐!哼!”口气甚是愤恨。
旁边庄家汉子忙道:“阿叔别、别说了,让官府听去了可不得了。”老者白他一眼:“忒壮的汉子,偏生怕这怕那,还不如我一个老生。荒山野地哪里又有什么官府了!再说了,这赵宋的官儿我试了半辈子,从今后再也不考了。省得让老百姓戳着鼻子痛骂!”三名客商来自汴京,向来天子脚下百姓势必慎言慎行,这时虽听得老者说的激愤,却无人敢接口。
店内掌柜骂道:“刘老鬼!你、你舌根子乱嚼些什么!黄汤罐饱了回家看你媳妇偷人,儿子打洞不好?”
老学究却不理会,又道:“想那金贼,不过是群茹毛饮血的蛮夷,向来在白山黑水的险恶之地里过活,人数不及我大宋十一,未服教化,不料却有虎狼之性。自去年至今,不过一两年间,我大宋尽连战连败,眼见亡国灭种的大祸就在眼前了!”
三人听老学究说得越发放肆,忙低头喝酒,不敢再议一句。旁边庄稼汉子连声规劝,掌柜的连声喝骂,老学究只是不理,又“呸”一声,继道:“群臣昏乱,蔡、童等六贼祸国已久。这时虽杀了几个,还来得及甚么!朝中这边乌烟瘴气,百姓哪里能到见到天日!就在年初,金贼渡过黄河来犯,满朝君臣一心想着逃命,顾念甚么江山社稷了!好容易出了李尚书劝得君臣同心,击退敌人来犯。哼、哼!不料金贼败退后,这**官儿却连劝圣上议和归降!李尚书的官儿也罢掉了!”
这老学究口中所言,乃是今年正月间金军围京之事,朝廷中人人惶惶,满朝君臣皆主张投降议和,唯少数忠义之士拼死立谏。而老学究口中的李尚书正是时任兵部尚书右丞的李纲,他独罢众议,力主坚守京城,之后更亲力亲为,全面接管抗敌大事。在他带领坚守下,汴梁军民无不英勇死战,人人奋不顾身,终于使得金兵退去。可惜打退金兵来犯之后,朝廷懦弱,不顾李尚书极力反对,遣使去金营议和,最后反割了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予金,这场京师之围好歹暂得解除。不料退敌后,皇帝赵桓听信主和派意见,却罢黜了李尚书一切抗敌事务。宋室昏庸,无不令天下百姓忧心痛恨!
老学究骂了许久,悲愤已然难止,更不理同伴劝阻,又连喝了数杯道:“呸!呸!自诩君臣圣明,雄狮百万,最后把白花花的千万金银、好好的牛羊万匹给了金贼不说,还割了太原、中山、河间三镇给金贼!朝中无耻之尤,亘古未有!”说罢更是痛骂不已。听到这里,许姓客商再也忍耐不住,“唉”的一声长叹,语气中尽是悲凉愤怒。
掌柜的听他骂得无法无天,此时也是脾性上来,走上前一把揪住老学究的衣襟,厉声道:“老不死的!你不活了还不让人活了!你这狗嘴里今早是喝了哪家的屎尿不是?”老学究喝了这般久也是撑开了胆,骂道:“姓王的!老爷不过说几句实诚话,你给我滚远些!”旁边庄稼汉子连忙上前相劝,三名客商也连声劝说:“掌柜的,他喝多了才说些胡话,骂骂也就是了。既然相识,无谓动手伤了和气!”掌柜得势不饶人,又恨声道:“老家伙!你要想你这张狗嘴还挂着吃喝,就不要乱放屁!告诉你,害人害己的狗贼,你欠的一两八钱银子,马上给我清了!”老学究一听这话,火气慢慢熄了,只得坐回去,又闷声喝了几杯。掌柜却犹自气愤不过,在一旁连声乱骂。
茅店破陋狭窄,此番动静不可谓小,里桌青衣独坐的客人却是从头至尾未发一言,手里晃着酒杯,不时喝上一口,眼神清淡,透过旧竹窗望向屋外的风雨。仿佛河山纷乱也好、主客相争也罢,也远不及此刻屋外的漫山风雨来得起伏动人。掌柜骂得累了,又抵不住众人相劝,店里的声音也就渐渐低了。各人自吃酒菜,外面的风雨却愈发难止。门边泛黑的帘布一下一下越扯越高,寒风冷雨不时灌进来一些,“呼呼”的风雨声中间或有一两声轰隆隆的雷鸣。
当此情景,众人各有怀抱,愁计中店内更是落针可闻。忽听得几句低吟自雨横风狂中微微响起:“……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念往昔、繁华竞逐……六朝旧事随流水……”声音极低极微,断断续续几不可闻。
众人循声望去,正是里桌青衣独酌的那人。那名壮实的庄稼汉子低声问道:“阿叔,他在念叨啥?”三名客商也望过来,老学究毕竟有些学识,侧耳听了几句,白汉子一眼:“又说啥了!不过是荆公几句诗词。”说完又喝了一杯,叹道:“唉…六朝旧事随流水。不错、不错,这世事哪里还见繁华兴盛,不过流水常逝罢了。”汉子哪里懂这些“六朝流水”的经典,看学究叹得低沉,也不好再问了。
这几句诗词正是出自学究口中的荆公。荆公者,乃是指病逝于元祐年间的丞相王安石,他忧国忧民,不但作下许多有利社稷民生的政事,更是才华横溢,诗词丰神远韵,多有名篇传世,这首《金陵怀古》本作于金陵,叹六朝兴亡更替,此时此地,均已相去甚远。然而在这深秋的茅店里、漫山风雨中听来,却是伤怀不减。青衣客悄声吟了这几句,不复言语,店内又安静下来,唯余风雨凌厉。
“啪嗒、啪嗒”!风雨声中忽然夹杂着一阵怪声,由远而近渐渐清晰。似有什么物事踏水而过,众人还在惊愕中,那声响已至近前。忽听得一阵嘶鸣,转念不及中门口旧帘布已被掀开,众人均感身上倏地一冷,猛冲进来一片风雨,几名汉子浑身湿透,在门口叫道:“伙计看座,好酒好菜只管上来!”原来却是一群人雨中驾马疾驰,避雨来了。
掌柜的连声应了,这群人被雨淋得狼狈,安置马匹后陆续中全部进来,却有六七人之多。店内本就狭小,这一来突显有些满了。当先进来的一人脸横筋壮,十指虬根也似,他抬眼往店内一扫,目光从众人脸上划过,忽地走至三名客商跟前,也不搭话,把随手的布囊往桌上一扔。三名客商正自迟疑,听得“叮”一声响,布裹已然打翻了一只酒杯,凝神细看,忽见布里裹住一片白光,却是一截明晃晃的刀尖!
“啊!?”三人都吓得跳了起来,张姓肥胖客商更是吓得一声喊,张大了嘴正待说什么,被余下二位伸手扯住,赶紧离了酒桌。旁边老学究一桌往这边望了一眼,回首低头,二人握杯的手却微微有些颤抖。三名客商脸色青白,望了店外一眼,听得风雨凶猛,迟疑中又往里挪去,捡了青衣独饮的那人边上一桌坐了,不敢说上一句话。
此时进来的七名大汉稍作整理浑身的水渍,拉过一张桌子和居中客商这桌凑在一起,俱都落座了。桌角凳腿边靠了几幅布裹,都作条形,长短不一,众人哪敢细看。掌柜的小心谨慎的伺候了酒菜上桌。
“他娘的!这场雨倒是横,淋得大爷好痛快。”发话的正是其中一人。这七人均是一色粗布褐衣,被雨浸得有些黑了。另一人面颊略有下陷,身上精瘦,干笑道:“谭老三,那年你冒雨潜进刘善人家眷房里,不是更痛快!兄弟见你三五下起落,便是落马沉腰一声痛叫。啧啧,那可是又快又准哪。”叫谭老三的听了这话一张黑脸倒憋得有些发红,余下几人均自哄笑起来。
另一人塌鼻厚唇,容貌甚丑,又“嘻嘻”笑道:“谭老三快准倒是不必说了,反而你祁老六看不出瘦得猴儿一般,却藏了一根粗壮的好货,刘善人那独女又哭又叫,可怜呐!”几人又是一阵好笑,言谈间全是放肆荒YIN。店内掌柜和其他客人俱是安静无声,几人大吃大喝中吼笑喝骂,越来越见闹热。这群褐衣大汉吃喝了一阵,说笑中一人忽道:“史老大,这趟买卖你看成是不成?这大风大雨的,大家可不要白跑一趟。”声音压得极低却十分尖细。众人听得清楚,不再只顾谈笑,俱都望向话中的“史老大”。
这史老大正是先前进店、刀欺客商之人,神色狠厉中倒有几分沉稳,这时听见同伴发问,放落了手中的酒杯,低声道:“这要看老天爷意思如何了!不管怎样,这趟是必须得走的,若是成了,嘿嘿。江湖上可要由着咱们横了!”几人听了这话,都随着“嘿嘿”了几声,呼气中满是热切。又一人五短身材,头大脚粗,瓮声瓮气的低问道:“史老大?这消息可是谁传的?”史老大不答,却对另一高大身材,额有血痕的人说道:“黄老四,你来说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