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霞渐隐。
值夜的仙人踏在巨人的眼眶上，伸手拉下那双沉重无比的眼皮，天空迅速变得昏暗。
锦都城里的人延续着祖上的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时家家户户早已闭紧了房门，青石板上“噔噔”的脚步声便显得尤为突兀。他记不清自己跑了多久，两腿软得快要失去知觉，每向前一步都像是踩在汗水上，脚底钻心地疼。终于在巨人即将合上眼的一刻，他也调转方向，隐于黑暗中。
远远看见一栋宅院，他放慢了脚步，悄声接近着。门前左右分立的石狮子，彰显着主人尊贵的身份。寻常的狮子都是含着石球，这一对狮子嘴里咬的，竟是两颗浑圆的玉球。齿锋爪利，发缵分明，应是城北的老匠人所刻，有皎白的月光照着，显得神色庄严，不怒自威。他双手颤抖着推开门，进了院子猛地把门关在身后，推上了门闩，惊扰了附近的野猫，叫得凄厉。
“唰——”西边厢房烛火燃起，窗边纤细的剪影变得轮廓清晰，虽看不清面容，却感觉目光深情，可透窗纸。他深深吸一口气，拽了拽被汗水浸湿而紧贴在身上的短衣，朝着那剪影而去。
一推开房门，便是屋内女子担忧的神色。他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了下来，还未来得及握住她的手就昏死过去。女子慌了神，蹲下来推了他两下，又轻唤了声：“知行——”，答复她的只有微弱的风声。她起身闭紧了房门，回身想搀他到床上，方才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低头看自己搀在他腰间的手，不断有血从指缝中渗出。费了许多力气才扶他躺下，杏色长裙染上了点点红梅。回头看见门外站了个黑影，吓得一激灵，一问才知是听见响动起来查夜的管家，赶紧抽出妆台下的暗格，抓了把碎银子，开门塞到管家手中。
“张伯，麻烦您去请位郎中来。”
“小姐，这个时辰，怕是都已经睡下了。”
虽是这么说，管家还是接过了银子，挑了一盏灯，疾走而去。
好在李郎中住得并不远。李郎中此时刚睡下，听闻敲门声，赶紧披衣下床。见是屈府管家前来求医，不由分说便喊醒了熟睡的小徒弟，拎着药箱往屈府赶去。
床上的病人唤作宋知行，出生不久便被家人扔在了大雪里，亏得路过的老道士眼尖，一把捞出抱在怀里，后来老道士说，那时候的小娃娃，小脸儿已经冻得发紫，再晚些就怕是挨不过去了。用老道士的话讲，这娃儿的脾气，和他这条命一样硬。从记事起，愣是没问过一句自己的身世。常常把经书往师兄怀里一塞，自己就跑去城里的私学偷听先生教书，或是蹲在街边看别人喝醉了酒打架，叼着半个馒头含糊不清地喊好，每每都要呆到黄昏才回来。一开始老道士还吹着胡子训他，甚至有几次狠下心来打他，结果他做完了早功还是照溜不误，日子久了也就随他去了。
屈府的主人屈老爷本是一介父母官，因不满官场污浊，愤而挂印从商。或许是天生的经商头脑，没过几年就置了宅子，成了一方富贾。大儿子刚束发，夫人又给添了女儿。屈老爷老来得女，喜不自禁。襁褓里的小丫头眉眼灵巧，颇有夫人当年的风采，被屈老爷视作掌上明珠，取名叫做灵彦。有时屈老爷兴致上来，挥毫泼墨，灵彦便由母亲抱着，目不转睛盯着父亲写字。每指给她一个字，她便认认真真念着，屈老爷见她学得快，一开春就请了城里最有名望的先生来给她开蒙。
每日先生来时，墙根底下都会蹲着个毛头小子，衣衫满是补丁，手和脸却干干净净，一双眼珠紧盯着先生。待先生进门，就趴在门缝上，耳朵紧贴着大门，想偷听几句之乎者也。可惜院子太大，声音总是微弱不能闻，只能作罢，一脸的泄气。有时待得久了，管家作势赶他，他也不闹，只是回去的路上一步三回头。一日被老爷撞见，见他不怕人，答起问题也是不卑不亢，觉得有趣，便带他入府，赏了身素净衣服，又安排他与灵彦做个伴读。
二人渐渐长大。屈灵彦看他的眼神，已是生了情愫，屈府上下都看在眼里。然而屈老爷有心让灵彦嫁个门当户对的少爷，言语上敲打了他几番，要他摆正自己的位置，几次之后，他果真没再出现过。对此屈老爷也曾有过一丝惋惜，随后再没提起。原以为只能心上人做陌路人，没成想今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屈灵彦的思绪扯了回来。李郎中快步进门，此时病人已经发了高热，时不时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气息微弱。李郎中先是剪开了他凝着血的衣衫，仔细检查了伤口、号了脉，撒上药包扎好，又拿过纸笔写了个方子，嘱咐了几句，管家接了药方，端着污物出去了。李郎中把屈灵彦叫到门前，低声说：“小姐，依老朽愚见，宋公子的伤，恐怕不是人类所为。”说罢道声告辞，径自出门去了。
近日来城中的乱象，屈灵彦也有所耳闻。起初只道是歹人借鬼神之名作乱，直到这几日街上行人愈发稀少，父亲也开始早出晚归，管家进进出出神色忙碌，护院也加紧了巡逻的频率，府里人心惶惶，似乎都在印证着传言……她就这么胡乱想着，倚在床边守了整整一夜，眉间忧虑始终不减，直到东方鱼肚白。
醒转过来的宋知行慢慢睁开眼睛，想挪动下身子，腰间猛然撕扯一般地疼痛，惊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刚想叫喊，余光瞟见一旁支着脑袋打盹的屈灵彦，赶忙咬紧了牙不让自己出声。待平稳了呼吸才转过头去，正对上她凑近的脸，眼神关切，随后一笑盈盈。
“灵彦，我……”宋知行刚开口，一只冰凉的手就覆上了额头，他伸手去捉，却被灵巧地躲过了。她撤去了他头上已经变得温热的手帕，到院子中央的大缸边舀了水想冰一冰，正巧屈老爷从房中风风火火地出来，外衣还没来得及穿好，从女儿身边经过竟然都没注意到，屈灵彦望着背影连喊了几声父亲，见他走出大门都未回头，也就作罢。
回到屋里，刚刚还躺在床上的宋知行，此时已经穿戴整齐站在门边，只是脸色还显苍白。他接过屈灵彦手上的帕子放在桌边，抓起她柔若无骨的双手，从冰凉捂到温热。“我得回去看看师父，不用担心我。”宋知行一手拂过她的脸，目光坚定。说罢不等她询问，直奔城东吉祥观而去。她也没阻拦，待他走后许久，才抓起桌上的帕子攥在手里，愁云又上了脸。
没人知道吉祥观到底有多久的历史，似乎锦都城建立的时候，它也就随之存在了。道观临着八宝街，院子不大，香火却从没断过。墙边一棵老槐树，枝叶茂盛喜人，无论春夏，老道士都会在树下支一张长桌，摆上两壶清茶。锦都的老百姓经常会过来，聊聊天喝喝茶，或是静坐片刻，平和一下心气。如果来了小孩子，老道士就会变戏法一般地拿出几个橘子或是枣子，塞到孩子们手里，笑呵呵地夸几句懂事。加上老道士又会些岐黄之术，所以邻居们有些小病小痛的也会来让他看看，或是求一碗符水喝了图心安。
宋知行昨晚服过药，烧已经退了。可能是早上起身太快扯到了伤口，此时腰侧隐隐作痛，让他不敢走快。“总算是要到了，伤口怕是又裂开了，一会得逼着师父把他不舍得用的‘灵药’拿出来，嘿嘿。”他一边走，一边想着老道士心疼那“灵药”，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滑稽模样。自己小时候淘气，看热闹时惹怒过几次街上的混混，挨了打，每次都是被老道士揪着领子带回来，板着脸训一通，又挽起袖子耐心给他清理伤口。想着这些，竟偷笑起来，“老头子就是有趣啊。”
到了吉祥观门前，宋知行揉揉脸，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抬腿往院子里走。“今儿怎么没人来喝茶了。”他一边嘀咕着一边伸头，四下找着师父和师兄。这才注意到院子里的落叶没扫，“师兄没干活？这还是头一回啊。”虽是这么说着，心上已经起了疑惑。刚想开口喊一声师父，就被一黑衣男子从背后挟住，一闪身带他进了客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