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图上将军主管裕州的军务和治安,文政方面自有王庭派来的官员打理。当年投降之时原来的太守战死,但太守以下的汉官全都自觉献城做俘,上将军上奏王庭以后,王庭同意将这些汉官降阶使用,只是派了几个有学识的部落贤者出任主官。
共事十年,这些主官和上将军宛如亲兄弟,最近城里新来了一批不错的货色他们赶紧邀请阿斯图来挑选。
阿斯图将军一夜未归。
安纳克和虞珊的卧室里彻夜长明。
第二天妻妾见面,双双发现对方脸上掩饰不去的疲惫。
一室沉默,安纳克首先开口:“虞珊,将军不是多情的人,最多几天就回了。”
“谢谢夫人安慰。将军宠我十余年,待阿莲又如亲生,我心里十分感激。如今我容色已老,又没有为将军生育子嗣,将军不论是贪图新鲜还是给那些大人面子,甚至最后再纳妾室,虞珊心里对将军没有半分埋怨,对夫人也是一如既往。”虞珊跪坐在下首,轻轻给安纳克磕了一个头,恬然述说自己的心意。
安纳克很高兴,相处十年她最满意的就是虞珊不争不抢知趣识礼的态度。对比城里别的胡人官员不安分的妾室,整天吵吵闹闹让正室夫人心烦,自家的妾室非常守本分,部落的规矩也学得很好。聚会之时她都愿意带着虞珊出去。这样妻妾和睦的景象是裕州城里人人称赞的典范。
阿莲已经十岁多了,虽然是汉人的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十分有灵气,但是性格上却是实打实的倔强要强不服输。和继父阿斯图所生的兄弟姐妹感情很好。
孩子们悄悄的在一旁偷听,阿莲年纪最小低声问胡人姐姐:“齐尔娜,父亲晚上不回来去哪里住了?”
两个小哥哥捂住嘴巴笑,已是半大少年的他们前不久才和请的老师一起出去见识过“人事”,正是感兴趣的年纪。齐尔娜白了他们一眼,回道:“自然是去外面那些不干净的女人那里过夜了。父亲这么大岁数,还要找妓子,这不是让母亲和小姨娘伤心吗?”
“妓子就是不干净的女人吗?她们不沐浴吗?父亲有时偷懒也好几天不沐浴呢。”阿莲看着齐尔娜一脸崇拜,觉得姐姐懂的真多,妓子这个词语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这个,你晚上去问问小姨娘就知道了。她原先也是大军的妓子啊。”齐尔娜看着妹妹纯净的笑颜有些难以启齿,于是把这问题推给了她娘亲。
临睡前阿莲想起来这个问题,拉着娘亲虞珊的衣角好奇发问,虞珊怔了一下缓缓回道:“是啊,娘亲原来也是大军里的一个妓子。妓子是苦命的女人。”
“娘亲,其实我一直好奇……为什么我不是父亲的孩子?”
“……你希望做你父亲的孩子吗,你父亲人很好,只是娘亲遇到他晚了那么几年。”虞珊有些惆怅,那个早就被遗忘的汉人丈夫,她早已记不清模样。但是她一直记得晕倒时隐隐约约听到的话:“把她带走吧,我要我的儿子……把她们都带走,男娃留下!”
“……娘亲和父亲感情一直很好,父亲很喜欢阿莲,阿莲当然希望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可是齐尔娜姐姐以前就偷偷告诉过我,我不是娘亲和父亲生的,是娘亲遇到父亲以前就和别人有了我……是不是因为这样,父亲虽然喜欢娘亲,但是却不和娘亲生弟弟呢?”阿莲眼睛泛红,她一直觉得自己是阿斯图将军亲生的小女儿,只是母亲是汉人所以随了汉人的长相。直到渐渐长大,有一次姐妹间的小争吵才爆出了这个秘密。
虞珊想到这件事心里就很难受,美丽的桃花眼里含着泪,她抱住阿莲低低地说道:“其实你不是一个孤单的孩子,娘亲十几年以前生下的是龙凤胎,你还有一个同胞的汉族哥哥,他只比你早出生了一刻钟。”平复了一下情绪,虞珊继续述说:“娘亲是一个汉人,你也是。娘亲十六岁的时候,你姥爷做主把娘嫁给了……你爹,那时他是一个做木匠的,他的爹也就是你的爷爷,也是一个手艺很好的木匠。你爹很勤快,又老实,从来不油腔滑调也没有和外头的女人勾勾搭搭,娘嫁过去以后生活得不错,和公婆相处也好。娘十八岁的时候,胡人不服朝廷的管理来抢老百姓的钱财粮食,强行带走姑娘小媳妇,还放火烧房子,一年里有大半年时间生活都是不好过的,时时提心吊胆。你爷爷在乡下有祖屋,那时我们一家都躲到乡下避难,吃不好也睡不好。娘嫁过去的第三年,你奶奶病死了,胡人的烧杀抢掠消停了些,我们又回到小城里生活。不久娘就怀孕有了你和你哥哥,头胎就是两个孩子,难产了,娘生你们的时候就伤了身子,再也不能生了。”
“啊。”阿莲惊得低低的喊了声。
“你爹儿女双全,加上混乱的世道里也养不活更多孩子,他同我说一辈子只要你们两个孩子他就满足了。娘伤心了一段时间,也渐渐看开了。在你们三个多月的时候,胡人又大举进攻来犯,比之前气焰更嚣张,对汉人的残害更甚!娘眼睁睁的看着好多邻居爷爷叔叔婶婶姐妹被杀的杀,抓的抓,侮辱的侮辱,娘害怕极了,也恨死了那些流着残暴种族血液的坏人,他们,天生就是坏人!”
“父亲不是!大夫人也不是!齐尔娜、鲁甲图、威里阿特他们都不是!”阿莲一听娘亲恨声说出这些话,立马反驳道。阿斯图一家对她很好,她从来没有见过胡人在战场上残暴而灭绝人性的一面,自然下意识的不能接受这样的言辞。
“他是!你的父亲,继父阿斯图他也是个刽子手!”许是想起了那些年的悲惨人间,虞珊红着眼更大声的喊着。“他不是尊贵的胡人部落出身,他这一生二十多年从一个小部落的低级士兵一步步爬到了左贤王帐下的大将军位子,他参加了数不清的战争,他的手里沾满了我们汉人的献血!我的爹娘姐妹就是死在了胡人的弯刀下!”
阿莲惊得坐倒在地,娘亲哭着喊着面目狰狞的模样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良久她才喃喃地问道:“你,你……你既然这么恨胡人,为什么……又跟了父亲……”
“…………胡人进城的时候抓壮丁做苦役,你爷爷不想你爹被抓走,就把娘交给了胡人,做……营妓。营妓就是军营里的妓子,供士兵和将领们发泄,简单来说就是被很多男人睡而没有名分的苦命女子。”虞珊平静下来淡淡地说着,仿佛说的是别人,经历过深沉的绝望以后她早已不是那个单纯温和的小娘子。
“……妓子……那我呢,爷爷也不要我?!”阿莲没想到那个素未谋面的爷爷竟然这么自私,孝顺纯良的儿媳妇说不要就不要。
“是你爹不要你。胡人怕我逃走或者自杀,要求带走一个孩子来拴住我。你爹让他们带走你留下了你哥哥去继承香火。这没什么好不服的,自古女儿不值钱,何况乱世。若我是你爹,我也会选择留下儿子,放弃女儿。”虞珊边说边给阿莲整理着乱了的鬓发。
“……女孩子,生来就不值钱,就活该被卖掉或者扔掉……女儿也是人啊,为什么要被男人轻视,还理所当然……”阿莲心里涌起浓浓的悲伤,之前生出的一些小小的渴望,被娘亲几句话打破了。她原本还渴望着,等世道太平下来以后,她也长大了。她想回去寻找自己的根,找亲生的爹爹和哥哥相认。娘亲是继父的妾室,不可能跟着她走,但她不是继父的亲生孩子,她有自己的父亲,身上流着的汉人血脉让她知道了胡人是怎样残暴的对待汉人老百姓时,就再也不能和阿斯图一家亲密无间的生活下去。
可是当危难临头,她的亲生爹爹却放弃了她。无视她是他血脉延续的事实,抛开了父女亲情,冷血而无能,懦弱且自私!
阿莲把虞珊推出了房间,关上房门躲在被子里痛哭。
虞珊满脸怅然,低低地道:“阿莲,这是世道,不是我们的错。我恨胡人,也恨着阿斯图他们,但为了活命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只能假装恭敬和忠贞。阿莲,你要晓得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怎么活都不为过。”
“你骗人!娘亲你骗人!你刚才还说父亲是好人,你不后悔的!”
“他是一个好男人,但他手里拿着染血的弯刀,他能对我好对你好,却不会对旁的汉人有半分怜惜!阿莲你要记住了——你是汉人,永远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