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院的清晨来得比旁人家的都早,当然不包括院长。倘若外人看见必定会怀疑,这当真是现代社会?分明是古人,借天光而活。天黑便睡,日光升则起。其实,孤儿院并不少这几度电,只是这院子的一切花销尽自社会上各色财主的施舍,那老院长可不想把自己的辛苦钱花在这上面。其实她这人除了爱财,未必坏到哪里,至多克扣几分吃食,稍加打骂,却从未将哪个孩子的性命丢了。院子里年纪稍长的孩子都知道这点,故两相妥协,多年来也算相安无事。
再说昌哥,他知道自己倘若寻帮手,一定就是从与他年纪相仿的那几人中挑,大青倒是最老实,只是老实人难免胆小,他不一定会答应;水城和三土是胞弟,叫一个还得饶一个;只剩秋子,他最不想的就是秋子,太聪明了,拿到钱不定怎么分,拿不到钱又是把柄——左右为难。他这里犹豫不决,秋子却是有了谋划。
秋子在孤儿院排行老三,他们这一群真正没人要没人管的孩子,怎么活这么大都是个人命数,要么像大青一般好养活,要么是有兄弟两相照应,要么就是运气好,要么就是聪明伶俐,知道怎么活下去。昌哥算是一般聪明好养活,秋子却是非常聪明知道怎么活。这里不得不说一说这孤儿院的来历,开放的第二年,有一个富商来到镇上,据说是故乡,看到一些野孩子心里感念自己当初的幸运,便在此处捐了这么一所孤儿院,后来他的朋友们也看他的面子,偶尔扔几个钱进去,花不了几个钱得个好名声,买卖很划算。秋子他们几个年纪大的便是在这时被收拢进了孤儿院,几年过去孤儿院里的人不见多,老院长不想自己的收入减少,便也没赶他们,慢慢混养着,如今也十四五岁了。
其实秋子他们不是不想离开,只是离不开。没钱出不去,没有身份证,没有住处,只好先在这院子浑住。今次却有了出路。秋子早就打算离开这穷得鬼都没有的破地方,只是没有身份证——他们年龄太小,没有门路根本办不得证件——出去也混不开。他已经有所计划,只需找好帮手。帮手也不需多,一个贪吃的小屁孩即可。时机就在两天后,那老太婆去县城的时候。他能不能离开就看此计能不能成了,至于那个奶娃娃,能不能活下来可不是这几百块的事,更何况谁管那个?
院长虽然老了,但再老也是女人。她常常对孤儿院的孩子们说她年轻时是如何如何漂亮,曾有多少年轻小伙子追求她,她又是如何拒绝等等,她爱美爱打扮爱虚荣,这些秋子都知道。所以,当有了一笔横财,且赶上去县城领孤儿院救济金的日子,她一定会把钱带在身上(其实哪怕不是出远门的日子她也一定不会把钱放在孤儿院,那等于兔子掉进狼窝,必定尸骨无存),一部分放在腰包,一部分塞到裤腿。她曾裹小脚,受不得脚下垫硬物,所以这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藏到鞋子里的。而秋子只需一个身形轻巧,无知又贪吃的小孩子盯着她,看她到底将钱放在哪里,便可以直接在公车上下手,然后趁乱下车。神不知鬼不觉,等她发现也早已寻不到人,只得自认倒了邪霉。
这一天,天气很好,梅雨天里少见的晴天,老院长好一番收拾打扮,终于自认得体了,方才肯出门。她跺了跺右脚,左右袖子相互扫了扫,瞥了一眼院子里撒野的孩子,一脸笑意的往大门走去。身后有只小馋猫掠过,径直向着它垂涎的食物奔去。而秋子在老院长出门的后脚便翻墙而出,向着公交车站跑去。人的欲望越强烈,行动就越激烈,越不惜一切。所以没有什么不可能,端看此人的欲望有没有沸腾。
老院长一路走到车站竟不觉得累,往常早已气喘吁吁,今次倒觉得路短。她已经打算好了,这一趟先去买东西,有一套南边运来的衣服她想买很久了,这次先换了新衣服再去邮局取钱。看在那奶娃娃的亲娘出手大方的份上,再给她买一罐麦乳精,多加一罐藕粉。这娃娃好好养着,说不定将来赚一大笔。老太婆兀自幻想,以至于哈哈大笑。女人总是出门花钱的时候最开心。没多久,车便来了,人还不是太多,只是已经没座了。她撇撇嘴,有些不乐意,身材过于丰满总是不喜欢站着的。时间已经不早了,她还是上车了。
一路晃晃荡荡,终于到了县城,一车人东挤西,西挤东,你挤我我挤你,熙熙攘攘,乌央乌央。终于包子蒸开了嘴,馅儿都出去了。老院长扶着自己肥硕的躯体,左右摇晃的走到路边,用力拍着胸口,好险没吐。她叫住一辆三轮车,刚要掏钱——坏了,袖口袋破了,急忙蹲下,一摸裤腿,身子都凉了——钱丢了,带出来整整五百块,全丢了。
秋子出门后抄小路,去了临近的镇上,也就是下一站,趁人多他蹲下去挤到老太婆身边——还要感谢自小吃不饱,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只有八九岁的个头——先偷了她右腿裤兜里的钱,再挤到她身后,划破她的袖子,人多车厢里热,半点没察觉的情况下偷了袖口袋里的钱。混了两站,待下车的人多了,他便顺流而下,走了。而那老太婆此时还全然不觉。
老院长此时什么心思都没了,什么衣服麦乳精,此刻最重要的便是找钱。可是车站那么多人哪里去找,车上那么多人,谁会注意。倘若没得过钱便罢了,这钱稀里糊涂的来,又稀里糊涂的丢了,她越想越气,竟忍不住指着车站你来我往的人群骂了起来,“哪个缺德带冒烟儿的王八蛋偷你奶奶的钱,祖宗十八代代代是娼妇生养的,日后出门次次叫路神断你回头路,娶媳妇带绿帽子,生儿子不知是哪个的,日日夜里撞鬼,脚上生鸡眼,**生痔疮……”滔滔不绝地骂了半个钟头。不解气,钱也回不来,只好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