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格(宝贝)……”
——听木梳这么称呼散豆豆,屋里立刻一片哄声。
说实在的,饭堂里的人很少经历“合体”这类事,这一般都是哪位大人看中了婢女什么的,看中了,领到哪里养着就是了,很少举行一个仪式,即使举行什么仪式,她们也捞不着参加。
她们这是把散豆豆按正式嫁给木梳的仪式安排的。那,正式出嫁的迎娶仪式上,新郎怎么称呼新娘?一般都是“哎”。
不是有这么一套嗑吗?“刚接触,叫‘爱’;上手了,叫‘来’;结婚了,叫‘哎’;过日子了,叫‘唉’。”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木梳会一往情深地叫散豆豆“宝贝”,如此在大庭广众之下,秀甜情蜜意,这帮***不由得不起哄。
散豆豆的脸“呼”的一下红了,她脸红的太扎眼,以至于把另一个红脸的斗罗给忽视了。
木梳不为所动。因为,他叫散豆豆“宝贝”,并不是发自内心的——他也不知在这种场合下,“新郎”该叫“新娘”什么,木梳没经历过此类事,他只知道他要装出一副和散豆豆很亲密的样子才行;再一点,他的凫,他给起名叫“雅格”,当时,也是冲“宝贝”去的,哪里想到还能再次用到这个词,而且,这个词就在嘴边上,一张嘴就溜出来了。
可是这句话,不仅人听到了,脚前脚后跟着木梳的凫也听到了,它以为木梳在唤它,就“嘎嘎”地叫了起来。
大家一看还有一个“雅格”,顿时大笑起来。
木梳没笑,他捂着腰眼一副痛苦状,对着散豆豆,“雅……刚才我们回来时,出了一点状况,我的腰拧了一下,抱不动你……”
阆老六不知好歹,蝎虎啦长(极度夸张)地起哄道,“哎吆!洞房夜,新郎正用腰的时候,出什么状况把我们新郎的腰给拧了?”
大家又哄堂大笑。
机灵的斗罗这时接过话来,“我们从工地回来的时候,碰到一个劫道的,大人与其打斗,闪了一下腰。”
“是吗?!”大家惊呼,这才收敛了一脸嬉皮,都来关心木梳。阆老六上来捂住木梳手摁住的地方,就给木梳揉起来。木梳假装被揉疼了,嘴里“哎哎”地叫着。
散豆豆死死地盯住斗罗,看的斗罗经受不住了,慌忙躲开散豆豆的眼神。这么一来,散豆豆心中有数了,知道斗罗在帮着木梳撒谎,她就把手交叉放到胸前,“我不重,两斗糜子的重量,轻飘飘的,雅格大人,你就来抱我吧。”
屋里所有的人,都认为散豆豆要求的过分,她们都怕木梳急眼了,那样,大家都下不了台。
可是,木梳没有急眼,他苦苦地咧了咧嘴,“雅格,我实在是……要不这样,抱你,也不是什么仪式,是因为你的脚……我就让斗罗代我抱你上车吧。”
“行!!!”有好几个人同声赞成。
这几个人,都是看着散豆豆和斗罗长大的,两个人总往一起凑,过来人,谁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但,两人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她们却是不知。也就在这个时候,出来一个木梳插了一杠子,她们的心里,都为散豆豆和斗罗抱不平。木梳这么一提议,他们当然赞成,心里说:让两个小人儿,最后在一起亲热亲热吧!
散豆豆扭动一下上身,说了一句,“我才不用他呢……”
——本来是想气气他,反倒让他占了便宜?
可是,她的声音太小,又被别人的声音掩盖住了,就等于她什么也没说。
木梳推了斗罗一把,“快去呀,帮我把豆豆抱上花车。”
斗罗走过去,站到散豆豆面前,他以为散豆豆得极力排斥他,可是,散豆豆并未说什么,反倒晕头样的,倒向斗罗。
斗罗接住,打着横,把散豆豆抱了起来,屋里响起一片掌声。
可是,这时,散豆豆偎在斗罗的臂弯里,把脸埋在他的胳膊上,别人看着,像散豆豆怕羞的样子,实际上,散豆豆张开嘴,咬住了斗罗的胳膊。
斗罗感到钻心痛楚,但他还是忍住了,直至他袖子上渗出血来。
“花车”,不仅仅插满了花,车上还垫着干草,干草上,是几床里外三新的被褥,新人可以坐在上边,这样,坐车软乎、不颠。
斗罗把散豆豆放在被褥上,这个时候,散豆豆才松开口,她抬起头,恨恨地看了斗罗一眼。她这一眼,没有瞒别人,也瞒不了别人。
别人看了,都在想,散豆豆这是恨斗罗没有及早向主人提起他和散豆豆的事,主人答应不答应的,反正一般不能轻易把散豆豆许给木梳。这回好,主人张开了口,把人许出去了,谁还能回驳呢?就得眼睁睁地看着“鸳鸯两离水,劳燕各自飞”了。
木梳捂着腰眼从屋里缓慢地走了出来。斗罗连忙上前接住,搀扶着木梳走到散豆豆坐的地方,斗罗就要躬身抱起木梳。
这时,饭堂的堂主亥勒竹棋慌忙地走到跟前,制止了斗罗的动作,“你先等一会儿。”
然后,她来到散豆豆跟前,向散豆豆招招手,散豆豆把身子俯向她,她扳过散豆豆的头,对着散豆豆耳朵说起了蛐蛐话。离她很近的木梳和斗罗可以听到个别词语,和噔嘣(个别)一个句子:“大人的腰……一样的……噢!”
散豆豆的脸“呼”的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儿。
——东北女人小声说话,有两种,一个叫“咬耳朵”,就是用手罩着,嘴对准对方的耳朵说,这样说的话,连点儿口风都不漏;另一种,就叫“蛐蛐话”,这种话,你能听到个别词语,甚至句子,连起来,你基本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也就是让你知道她说的意思,只是不好意思明确对你说就是了。
但,木梳的确不懂。
斗罗懂,他的脸也红了。
靠着饭桶,有一个三层的食盒,里边放着酒菜。这是专门为一对新人预备的,新人“合体”当日的下晌饭,怎么也不能和房场里的人一起吃吧,尽管他们的咸菜是肉炒芥菜疙瘩,那也只是大众庆祝的饭食,没法和一对新人的饭食相比。
斗罗把那个食盒往里挪了挪,又回到木梳身边。其实,这食盒不必挪,斗罗只不过掩饰一下他的红脸。
饭堂的堂主亥勒竹棋说完蛐蛐话,就闪到一边,对散豆豆说,“是一样的……别磨不开,大人的腰好了,自然就恢复过来了……”
亥勒竹棋回头看看木梳,连忙说,“大人请上车,大人请上车。”
木梳向亥勒竹棋笑一下,点了一下头,就把手搭在斗罗的肩上,斗罗躬起腰,一只胳膊从木梳的腿弯穿过去,就抱起了木梳。
木梳看到了斗罗胳膊上渗出了血迹,就问他,“你这是咋地了?”
斗罗说,“让狗咬的。”
“狗?哪来的狗?”木梳很是不解。
斗罗看向散豆豆。
散豆豆用下排门齿寻找上唇来咬,眼睛斜斜地看着斗罗,非常解恨的样子。
木梳明白了。
…………
在房场里除了缕缕行行运材料的人工外,就是干儿立在那里,发放工牌。
挺老远,干儿就看到送饭的车走来了,她跟着就一眼一眼地往那边看。大概心里想,今天这送饭车是咋地啦?怎么插了满车的花呀?你看马的头上,也插着花,这是咋地啦?到车转过来,她看到木梳和一个矮矮窄窄的那么一个小人儿,坐在厚厚被褥上。干儿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再仔细一看,那个小人儿,原来是个女孩子。
运料的人工里,有个有经历的人,他定睛一看,“这不是木梳大人吗?”
另一个人问,“他身边的那个小人儿是谁?”
有经历的人说,“啊,那一定是镇长家的婢女啥的,让木梳大人看中,镇长就赏给了他了,你看那花枝招展的样儿,还坐在花车上,这是跟着木梳回他家,‘合体’来了。”
问,“啥叫‘合体’呀?”
就答。
干儿这边听得耳热心跳。胃里翻腾出酸不酸甜不甜辣不辣咸不咸的味道来。
车到了房场,斗罗叫停了马,把饭桶和咸菜罐卸下车,就往木梳住的山洞赶去。走过干儿的身边,干儿鼓起勇气,叫着,“木梳……”
“哎!”木梳连忙应声。他要蹦下车,散豆豆死死地拉住了他,“大人,你的腰不是拧了吗?”
散豆豆的声调,有些刁刁的,使木梳一凛,就放弃了跳车的念头。
花车离开了房场,木梳还是勾着脖子向干儿站立的方向看。
散豆豆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拉腔拉调地自语着,“我这都是啥命呀,跟一个,冲外拐一个,跟一个,冲外拐一个!”
——散豆豆意思是,她跟斗罗,斗罗却相中了镇长的瞎闺女,这回跟了木梳,还没等“合体”,木梳的眼睛就掉轨了,转向那个小干人儿了!
散豆豆生气地用胳膊肘拐了一下木梳,“哎哎,哎!把眼珠子收回来吧!小心,别让哪个人工踩上了。”
木梳一激愣,转过了头,尴尴地笑了。
散豆豆用嘴一努干儿那边,“那是一个女的。”
木梳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可不敢胡说!你要砸她的饭碗吗?”
散豆豆抓住木梳捂她嘴的手,甩到一边去。她把头连同身子扭向一边。旋即,又回转过来,从下到上看着木梳,“哎,大人,把她叫上,一块烩呗?”
木梳没懂,怔怔愣愣的。
赶车的斗罗扭过头来说,“你说的是什么,下道了!”
散豆豆立马冲着斗罗去了,“下不下道的,关你什么事?人家两口子在一起打情骂俏的,调调兴情关你什么事?”
斗罗回手抽了散豆豆一个脖溜儿,散豆豆一愣,立即像一只下山的猛虎似的,一跃而起,冲向斗罗,连抓带挠的。
斗罗只是搪起胳膊,遮遮挡挡的,并不怎么当回事。
木梳转向散豆豆,“你的脚不是磨坏了吗?”
——木梳的意思是:你说你的脚磨坏了,上花车都不能上了,你怎么还能去抓挠斗罗呢?
散豆豆气坏了,她回过头来,没好声地说道,“你没看他打我吗?!”
“小女人。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木梳悠然自得的样子。
“你!”散豆豆想想,不对劲儿,这两个男人好像有什么默契。
她拄着斗罗的肩头,看看斗罗,又看看木梳。眼珠在眼眶里涮了两涮,松开了斗罗的肩头,坐回了她原来的位置,还是转头看看木梳,又翻转身去看斗罗,气愤道,“你们搞什么搞?”
斗罗一边赶着马,一边唱起来:“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是也么是祸害。”
而他脸上,被散豆豆抓挠的,一条子一桄子的,脸都花了。
到了木梳家的山洞口,木梳从车上一下子蹦了下来,散豆豆也从车上蹦了下来。
散豆豆乜斜着木梳问道,“大人,你的腰好了?”
木梳低下头看看散豆豆的脚,“你的脚也好了?”
散豆豆瘪瘪个嘴,笑了。然后,拉开大步走向木梳家的洞口,一看,惊呼道,“水都淹没了!这里还能住人么!”
雅格飞到水里,率先示范地游进了洞内。
散豆豆对着雅格连连感叹,“你进去行啊,你扁扁哈哈的哪里都能容得下你,可是……”
雅格又游了出来,冲着散豆豆“嘎嘎”地叫了两声。
“你叫,叫也没用,”散豆豆气哼哼地问道,“人儿还能进到那里?”
木梳叫住斗罗商量着语气,“斗罗,食盒从洞门拿不进去,这样,我先进去,看到那个瞭望口没有?”
斗罗抬头看了看,“看到了。”
“我从瞭望口处顺下一根绳子,你系在食盒的横梁上,我再从瞭望口把食盒拉进去。”
斗罗点头,“知道了。”
木梳又嘱咐道,“斗罗,你看我怎么乘这条船,一会儿你就和豆豆怎么乘,她在前,你在后,过洞门的时候,你俩都躺下——她躺在你的身上,你用手划水就进来了。别忘了,把马拴好,把我的薪米一起拿上,明天一早,我再给他们俩送去,反正他们俩家里能有米,不在乎一个晚上。”
斗罗不明白木梳后句话说的啥意思,但知道木梳让把他的薪米,一起拿进洞里就是了。于是,斗罗就应。
吩咐完,木梳解开了系独木船的绳子,把两侧的小插片插进了船帮,他就跨进了独木船里,向洞口划去,快到洞口了,他回过头来,看了斗罗一眼,“看好了,像我这样躺下去!”
说完,木梳就躺在了独木船里,两只手伸到船的外边,划动着水,独木船就划进了洞里。
木梳进了洞,把船的头尾调转过来,大力推了出去。
雅格在里边展开翅膀,扇动着,“嘎嘎”叫着,作欢迎状。
木梳只是向它摆了摆手,就一步蹬上了岸。他没有走向瞭望口,而是直接走向姥爷躺着的平台,上前搬动着姥爷。
姥爷闭着眼睛问道,“干啥?”
木梳回道,“斗罗和散豆豆来了,你坐起来,别是人家以为你死了,怪吓人的。”
“你把他俩整咱家干啥?”姥爷这时坐了起来,问木梳。
“今天你没在我身边哪?”木梳问。
姥爷仍闭着眼睛,“我还绑定总在你身边哪?我还有我的事,我回了一趟奥利洪。”
奥利洪就是贝加尔湖上那个最大的岛。那里,离这里可是老远了,没有一两年,走不到,而姥爷每每说他去了奥利洪,使得木梳有了奥利洪就在洞外的概念,也就不怎么当回事了。
木梳不紧不慢地说着,“我说呢,那大汉拿着大片儿刀劫我,你咋没上手呢。”
“劫你?因为啥呀?”姥爷问。
木梳显然有点不耐烦了,“没工夫当你详细说,劫我的事你不知道,那斗罗和散豆豆的事,你也不知道了?”
“我一根肠子八下捋,就在你身上,我还操不够心呢,我还管着什么罗什么豆的事了?”姥爷今天显然是心不顺,说话挺冲。
木梳也有些生气了,“好,你不知道,也就罢了,他们一会儿进来,和你见一面,你再走,行不行?”
姥爷叹了口气,“行啊,说着话,我就得走,奥利洪那边开会呢,你摇我,我不得不回来。我这属于中途溜号儿。让哎心布克春(神名,主持萨满教的常务。萨满跳神,往往先领这尊神)知道,又该撸(批评)我了。”
木梳知道姥爷一急起来的那个样子,就赶快走到瞭望台,用一根绳子,把食盒吊了上来,就吩咐斗罗和散豆豆快些上船,进屋来。
散豆豆看了看独木船的船舱,就那么窄窄的一段,心里想,这又是木梳和斗罗俩搞的鬼,进门洞的时候,还让我躺在斗罗的身上,这不把他宠坏了吗?就有点儿执拗。
木梳在上边急的直蹉蹉脚,他说,“你俩磨蹭啥呢?再晚一晚,我姥爷可就……就要睡了,我还让我姥爷等着你们哪!”
一听这话,家里还有个老人在等着自己,散豆豆不敢耽误,这才上了船。可是,当船划到洞口的时候,散豆豆要躺在斗罗身上时,散豆豆突然大声地说,“我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