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梳知道自己说的话,不对干儿的心思,但,哪句话犯了毛病,他也搞不清。这期间,他试图和干儿说说话,可是,干儿不搭拢,这话最终没说起来。
到了山下,干儿对木梳说,“你回去吧,我也家走了。”
木梳说,“这么黑,你自己走哪行?我送你吧。”
“不用,天黑了不假,可是天光还是亮的,看着道了。”
“不是看不看到道,要是窜出个大牲(大型野生动物)啥的,一个人,不吓一跳?”木梳说。
“没听谁说有大牲伤人的。”干儿说。
——是,这里的大牲都不伤人,因为山里有的是大牲抓的小动物,它们下山抓人来干啥?倒是白天,哪里有异动,藏有大牲,那可悬,那一般是伤病的大牲,容易伤人,而夜里,没有。
“我怕你吓一跳,”木梳说,“再说,要是碰见个坏人啥的。”
“坏人?我一个男的,害怕坏人?”干儿指她女扮男装,“我倒是担心你呀。”
“我?”木梳好生奇怪,“你假男的,都不怕,我真男的,怕啥?”
干儿上来,一把捂住了木梳的嘴,意思是别让人家听了去。
而木梳借机环住了干儿,干儿一抖身子,甩开了木梳,说,“你干什么?!动我,你想都不用想!”
说完,她气呼呼的往她家的方向走去。
木梳还是跟在后边。
干儿意识到木梳在后边跟着,她“虎”的站下了,“你跟着我干啥?滚回去!”
木梳无语,他真怕干儿出点啥事儿,怕她吓一跳啥的。
干儿又走,木梳又跟在后边,干儿又站住了,说,“我不怕得罪你!顶多不要你的米呗?要是后悔,现在就可以拿回去!”
“我没说后悔……”木梳喃声地说。
“不后悔,你跟着我干什么!”干儿叉着腰,吆喝着木梳,“走啊,你走,滚!”
木梳不动,喃着声,说,“我以后再不地啦,还不行?”
干儿明白,他说这个“不地啦”指的是什么。但她还是不能容他,厉声地往回撵他,他不动,她从道上捡起土块来打他。
木梳还是不为之所动,继续跟着她。干儿站下了,说,“木梳,你记住了,咱俩是不可能的,我不会再有一天到你家了,除非把你姥爷扔进水里,让他漂出洞外——我没法和死人住在一起!”
“我姥爷没死……”木梳辩白,可是说的没有多少气力。
“哼哼,”干儿冷笑着,说,“没死,好啊,没死你就和他住吧?和他搂着睡,也没人管——我说你衣衫上咋有一股死尸味儿呢!”
“你胡说!”木梳愤怒了,“不许你再说我姥爷死了!再说我就……”
“你就怎么样?”干儿刁声地说,“和工头,和房场的人说我是……呀?”
“嗨呀!”木梳一皮鼓坐在地上。
干儿“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木梳没有再站起来,他连抬起头看干儿远去背影的力气,都没有。
……木梳回到他家的洞口前,他去解树下的独木船,一下子滑落到水里。很久,他才浮出水面,不再去解船了,而是任由水流把他涌进洞里。
……木梳满身淌着水,坐在他姥爷躺的平台旁,喃喃地说,“姥爷,你到底是睡了,还是死了,你倒给我一个准话呀……”
姥爷的惊魂从瞭望台口飘忽进来,他来到自己躺倒的躯体旁,要附体,想一想,又脱离开了,怕惊醒谁似的,蹑着手脚,倒退着,飘出了瞭望台口……
…………
第二天,木梳点卯的时候,就觉得气氛有点儿不对劲儿。工头和先来的几个,好像紧张兮兮的。
木梳不知是何故。
上工之后,工头就紧着催,恨不得人人都跑起来,工头也嫌速度不够快。很多人都不知工头这是咋地啦,抽什么风啊?
大约辰时末,从镇子那边跑来三个骑马的人。到了房场跟前,工头赶紧和两个另外两个人跑过去,去接马上的人。
这时,马,刚刚启用,有简单的马缰和马鞍,但没有马镫。有身份的人,上马,都是着人趴伏在马的一侧,踩着伏着人的背,上马;下马的时候,有人接着,就等于把马上的人抱下来。没身份的人怎么上、下马?不知道。没有马,怎么算是有身份呢?
这时,世界上的马,单骑还没用于战场。马镫没发明出来,在马上就打不了仗,也不能用作单骑远程奔袭。
马,首先作为战车用于战场。先秦,提到一个国家的兵力,说多少多少“乘”,“乘”就是战车。
三个人,下了马在房场的里外看了一遍,为首的那个,埋怨工头。工头回了两句,惹怒了为首的那人,举起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脸地打向工头,工头连忙跪地求饶。
那个为首的,用马鞭指着工头说,“三天之后,我还来,如果还是这样慢慢吞吞的,毫无进展,我就把你扒皮楦草!”
“扒皮楦草”是奴隶主的一个家用酷刑。“扒皮”不是把人的皮都扒下来——那样,人不就死了吗——而是,在四肢上各扒下一块皮,把人装在陶制的器皿里,在人的空隙中,楦进去干草。你想,人动一动,干草就扎在四肢的伤口上,那得多疼啊!接受这种酷刑的人,整天整宿地哀嚎,让听的人,都是浑身刺痛。
一想到那哀嚎声,工头不免毛骨悚然。可是,多少年来,盖房子都是这么一个速度,你让我想什么法儿,推进速度呢?
工头只会唉声叹气,别人只是比平常走得快些,尽量多干一些,其他,也是爱莫能助。
木梳走近工头,小心着说,“头儿,也是,我们的效率太低了……”
工头一蹙。别人都说,“这还咋快呀,是两条腿的人啊,又不是四条腿的牲口,还咋快呀?”唯有木梳和别人说的话,不一样。工头有点儿冷不防,竟然对木梳张口结舌。
木梳又说,“在你眼皮子底下,好像腿脚倒蹬得快一点儿,离开你的眼睛了,就‘歇一会儿,是一会儿’了。你一个人,两只眼,两条腿,上哪儿看得过来去?”
“要照你,怎么说?”工头问,“再加两个监工的?”
木梳说,“你再加三个四个的,也不够用。再说,你就相信监工的人,不能通风作弊呀?恐怕一两句好话、或者是跺跺脚吓唬两句,就软瘫了,也不吃他家的饭,拿他家的粮,他管那么严干啥?”
“说了半天,是一通废话,你在这跟我逗壳子(闲聊)呢?”工头没好声地说。
“头儿,我有一个办法。”木梳说。
“什么办法?”工头问。他乜斜着眼睛看着木梳,心里想,你一个小比崽子,能有什么办法?他哪里知道木梳是个有心计的人,看到木梳家的独木船外帮的木插片,他都不会相信那是木梳发明的。
木梳说,“你发工牌呀?”
木梳的印堂润亮起来。
“工牌?”工头问,“怎么发工牌?”
木梳扳着指头,对工头说,“谁搬一块石头,你就给他一个工牌,搬两块,就给他两个;搬水稗草的,树枝的,都一样,到了晚上收工的时候,凭手中的工牌,领取薪米,多了,多领,少了少领,这样,就能刺激人们自动的多干。至于一个工牌给多少薪米,还不是你说了算?反正出力大小,能分出来就行。”
工头冷不丁一听,没明白是咋回事,木梳就掰扯着对他说,最后,他才明白了,立即就来了精神,心里想,这真是个好办法!
可是回头一想,上哪儿去搞工牌呢?想到这,就问出来了。
木梳说,“工牌好整,我看你有一把小铁刀,你就用你那把小铁刀削柳条,手指节骨那么长,就可以当工牌。大石头,长一点儿;小石头短一点儿;水稗草,树枝子则更短一些。问题不就解决了?”
工头一听,大兴。说,“好,就照你说的办!”
有人问了,就用小刀削一节柳条,难道不怕别人模仿吗?
不怕。要知道,来这里打工的人,家里使的都是石刀石斧,上哪里去搞铁刀去?而石刀石斧没有铁刀那么锋利,削出的柳条茬口,明显和铁刀削出的茬口不一样,一看就知道。
工头得到了这个办法,就把他的小铁刀给了木梳,让木梳给他到河边的柳树上,削下几根柳条来。
工头拿到柳条,就削工牌,一会儿的功夫,就削了五匝大小不一的柳条拿在手,堵在房场的出入口,发放工牌。
干活的一听说这工牌的作用,都不肯怠慢,紧着一趟一趟地走,一时间,厂房周围的人缕缕行行的,从来没这么密集过。
干了一会儿,工头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回到房场的人,这么办,行;不到房场的人,怎么办?
原来,在这里干活的人,基本分两大块,一是在外边采集材料的,比如,在河边打水稗草的,在山边捡树枝的,在石场打石头的——这些采集材料的;还有一些人就是把采集到的材料搬运回来。
后一部分人,好说,人多、杂,但最后都往房场这边集中;而采集原材料那些人,在外边分散,不太好管理。更严重的情况是,运输的人一经实行工牌制,运的速度就快了,这样很快就出现了材料供不应求的局面——采集材料人的生产率低的状况,马上就显露出来。工头一看,他们这些人也得实行工牌制。
可是,他一个人,两下怎么分?他就叫停了木梳,让木梳在房场这边发工牌,他去外边发工牌。
工头把手中的工牌分出一半给了木梳之后,说了他的意思,木梳说,“那我岂不是没有工牌了?”
有路过的人说,“木梳,你个傻B,头儿是让你当‘二头儿’,你还不明白?头儿还能少了你‘二头儿’的薪米呀?”
大家“哈哈”笑,纷纷叫木梳为“二头儿”。
木梳挠挠脑袋,“卧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