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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吾道不孤(中)

苦衷?

当年有什么苦衷,为什么要放弃大好的前途,自弃攻读多年的学问,选择当一个没出息、没前途的泥水匠?

老杨沉默了一会,脸上带着凝思,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他。

三十年前,他掏心掏肺的给别人解释为什么,得到的是所有人的质疑和不认同。

自打那以后,他已经不再去对别人解释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是现在,老杨微微侧着头想了一会,选择将这尘封多年历史的原因重新拿出来,不是为了给工友解疑,而是为了告诉他自己,三十年来他从未变心,也从未后悔。

“你问我当年有什么苦衷?答案是……没有苦衷。”顿了顿,老杨笑的一脸欠揍,道:“因为我喜欢啊。”

果然是这个答案。

答案很简单,是一个出乎人意料之内,又合乎情理之中的答案。

好一个我喜欢,好任性的一个我喜欢,好有个性的一个我喜欢。

工友不能接受老杨的这个回答,他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看傻子一样看着老杨,“喜欢?又是喜欢?喜欢能顶当个饭吃啊?”

“我的天啊,你爸妈究竟前世做了什么孽,你放着能读大学的本事,不去机关事业单位捧金饭碗,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什么都不管不顾,跑来当泥水匠,你说你是喜欢?”

情绪激动的工友用宽厚黝黑的手掌猛拍着额头,使劲的晃了晃脑袋,似乎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幻听。

“对了,那还有上次升职的事,你也是为了蹲在这个玩泥巴的坑上,拒绝上面领导的提拔?你这样做全都是为了喜欢?”

工友想起来之前那个问题,现在好像找到共同的答案。

老杨就是这么任性,就是这么喜欢?!

在工友目光的注视下,老杨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摸了摸后脑勺,点了点头。

见老杨承认了,工友又气愤激动起来,“我说老杨啊,你这人究竟怎么想的?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老婆和孩子,你身为一个大男人,就没想过让老婆孩子的生活能更好一些吗?”

“你当初这样做,你爸妈什么个反应,没有气得把你吊起来打?”

一连串不可思议的震惊之后,工友忽然又生疑。

“老杨,你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有别的苦衷,要是不方便说你就直接别说,不用拿这么一翻荒唐的话来糊弄我。”

他怀疑老杨没有说实话。

老杨笑了,拍了拍工友的肩膀,“我这样的选择很不可思议吗?对,我对不起老婆孩子,但也仅此而已,其他方面我觉得问心无愧。”

说完,老杨笑着离开,背对着工友挥挥手,留下孤独而潇洒的背影朝着远方走去。

他不想解释,也不想多说。

“你们不懂,为了自己喜欢做的事,这一切都值得。”

儿子杨小辉一直猜测老杨当年为什么弃大好的前途,选择当一个泥水匠。其实,杨小辉真的说对了,就是因为喜欢。

老杨就是喜欢这种添砖加瓦的感觉,就喜欢砌砖头,徒手建起高楼大厦的感觉。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房子等于家,建起千千万万的房子,让所有人住在温暖的房子里,让所有人都有一个温暖的家,老杨觉得这种感觉让他痴迷,这样真的很有成就感。

——当然,老杨是建房子的,不是卖房子的。房子建好了,被黑心的地产商囤居高价,老杨也没办法。——

成就感比利益更重要。

不为钱,只为完成自己喜欢的事,追求精神的快乐,而不是物质上或者肉体上的快乐。

“世人已经很少有人能清楚精神上的快乐。天堂大门,早已经对世人关闭,因为现在这个世界,是一个不敬神,不礼佛,毫无信仰的世界。”

老杨幽幽一叹,心里想:“没有信仰的人,最可怕,最可怜。”

多少人晚年才求神礼佛,不是因为那时候怕死而迷信,而是因为早年为了追求物质,他们精神空虚。

“信仰不是迷信,宗教的存在,是有一定的道理。”

其实儒道佛本质上并无差异,都是符合特定时代人的精神需求而形成的产物。

在啃树皮的年代,在饿殍遍野的年代,在易子相食的年代,在很多已经被忘却的历史里边,那是年代天空是灰色的,活着的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眼神空洞,瘦骨嶙峋。

人间如炼狱。

这时候,物资匮乏到极点,唯一能满足所有人的就是精神上的信仰。

明知人死之后,生前拥有的一切都会消散。但还是,那些年代的人,活着拥有的唯一一件东西,就是死。

所以,死后上天堂,灵魂,等等所有所谓不科学的、愚昧的封建思想便从中诞生。

人人都觉得死后上天堂是大功德,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可如果人人都能吃饱饭,都能满足物质需求,谁会想到死,谁会想上天堂。

在狼烟四起、饿殍遍野、易子相食的年代,如果你对别人说“你一定能上天堂”,那么对方一定眼睛重焕生机,焕发出光彩。

活着看不到希望,活着是痛苦,如果死后能进入一个佛教里描述的极乐世界,那么,一死又何妨。

——愿天堂里没有病痛。

可若是在现代,在这浮躁的年代,你对别人说“你会上天堂”,你一定能迎来一大耳光,被别人骂回来“你才上天堂,你全家都上天堂。”

这便是信仰的由来。

那么,到了当今社会,因为人人都能吃饱穿暖,没有人想上天堂,只想活着好好享受一把,多赚点钱。

这时候,信仰这种东西便渐渐消失。

和平年代不需要宗教来救渡世人,但是,不代表人们不再需要信仰。

有的人活着沉沦进凡尘的业障,只顾着升官发财,干尽丧尽天良的坏事,还叫嚣着老天爷都收不了,没人能抓得了他。

这种人只剩下一身皮囊,空一副躯壳,没有精神信仰,宛如魔鬼。

然而,到了晚年疾病缠身,或者亏心事做多了,但是真的要来报应了,知道害怕了,便开始掏大笔钱给菩萨塑金身,每个月跑去庙里进香,磕头比谁都要勤快。

不可谓可悲的一生。

与这些人刚好相反的,便是老杨这种人。

老杨不贪钱,不贪功,不贪利,踏实过着自己喜欢的日子。

在别人都被钱财驱使当奴隶的时候,老杨过着他无忧无虑的潇洒日子,大鱼大肉是一天的过,粗茶淡饭也是一天的过。

有的人不大鱼大肉吃山珍海味便觉得枉此一生,他们不满足吃粗茶淡饭,可老杨不计较口腹之欲,他唯一的一个爱好,就是干泥水匠,享受砌房子的过程,享受实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过程。

这便是他的信仰。

别人看不懂,无法理解他当初的选择,老杨觉得也不需要再给别人解释,过好自己的日子,足矣。

任凭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又如何??

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十年后再看他。

如何?

我自守本心岿然而不动,甘之如饴过着清淡日子;

他定疲于奔命,苦于俗世琐事不得开心。

再过几十年,待两人垂垂老矣,富家老翁散尽万贯家财,与卖油老朽共坐柳树下,棋盘两侧对弈,面红耳赤争一卒。

棋盘酣战不知天色昏。

待酣畅淋漓过足棋瘾,两白发老人相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抚须一笑。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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